第16頁 文 / 決明
月蓮華這輩子沒見過比梅舒城變臉更快速的人,那張原本凝著笑的俊逸臉龐竟能在眨眼瞬間換上一副「以客為尊」的商人臉孔,笑得好似可以擠出蜜一般。
「原來是月姑娘,失禮。」連聲音都是甜的。
「蓮華,這位是我大哥,梅舒城。」介紹完畢,他壓低嗓:「你不是很想向我大哥告御狀嗎?現在天時地利人和全都到齊,還不快同他數落我在月府的惡形惡狀?」後頭那幾句話純屬調戲她用,僅限他與她聽聞。
月蓮華咬著唇,睨了他一眼而不應聲,守著閨秀禮節朝梅舒城福身。
「月姑娘是準備上梅莊賞荷嗎?」梅舒城猜測著她的用意。
通常會隨著他們兄弟回府的姑娘說賞花是藉口,培養感情才是事實,不過梅莊兄弟向來都明白客人與愛人之間的分野,更明白如何從金主身上挖出利潤而不賤賣自己的皮肉豆腐,他們賣花賣笑,但可不賣身。
月蓮華頓了頓,眼兒落向梅舒懷許久,才又轉回梅舒城臉上。「關於這點,梅大公子恐怕得問問令弟,他拐我回梅莊是何用意?」
聞言,梅舒城挑起了眉,利眼掃向梅家小二,用眼神無聲地質問:「她不是進梅莊來讓咱們海削的賞花小肥羊,你帶她回來做什麼?!」
梅舒怎麼可能會不懂,接收到大哥眼中的凜冽斥責,他陪著笑。
「我帶蓮華來梅莊透透氣。不收錢的。」最後四字,梅舒懷用薄唇一張一合地無聲道,而他也感覺到梅舒城射來的目光更冷厲數倍。
暗自吐舌,他知道自己踩著了大哥的禁忌,他甚至不懷疑梅舒城會為了他帶月蓮華回府白吃白住而枉顧手足情深,親手擰斷他的脖子。
「那麼,今天就由你作東,好好招呼月姑娘,別怠慢了貴客。」梅舒城看來很壓抑,扯起商人一貫的笑臉,想來必是考量過月蓮華那位金主老爹每年捧上的銀子才沒發作。
「大哥,不只今天,我還沒決定要『招呼』蓮華多少……天。」瞧見梅舒城額上青筋暴跳,梅舒懷見風轉舵地將「年」改成「天」,省得死期逼近。
「如果梅大公子不歡迎我,那我現在就可以坐馬車轉回月府,我不介意的。」月蓮華見機不可失,提出請求。
「蓮華,我大哥怎麼可能會不歡迎你?」他一把攬住她的腰,以行動明白地告訴她──別想用這種劣招脫身。
「可是我餐餐都要用魚翅漱口,膳食非千兩不食、香茗非御茶『陽羨茶』不飲、羅裳非『嵌花羅』不著、手絹非『夾渠紗』不用……這樣,梅大公子還願意留我嗎?」她故意將自己說得驕縱,短短一面之緣,她已經抓到梅舒城的個性,並且找到讓自己不踏進梅莊的好辦法。
隨著月蓮華每說一種耗費千金的東西,梅舒城的眉宇就攏蹙一回,看來只要她再施點力,梅舒城就會命人將她五花大綁地運回月府。
「而且……我有摧花的惡習,我一進梅莊,就會將梅莊所有的花草都摧殘殆盡,這一點,令弟可以替我作證。」
四目移到梅舒懷身上,他也很盡責地點點頭,配合起她來。
「所以我絕對不適合留──」月蓮華正準備再接再厲,嬌顏前卻攤來一柄紙扇,遮住了她的視線,也讓她錯失開口良機。
「大哥,我要留她。」梅舒懷無恥得很優雅,在梅舒城開口轟人前,他先一步要求道,那態度就像是個娃兒向爹娘吵著要養隻狗一樣。
無理取鬧……對梅舒城而言,梅舒懷的舉止稱之為無理取鬧,可天知道梅舒城就是被這套無理取鬧給吃得死死的,他沒辦法拒絕任何一項弟弟們所提出來的要求,他真的試過要硬下心來拒絕,但十多年來沒有一次成功過……
梅舒城伸手撫平自個兒眉心的皺摺。「你要留她?」他再問一回。
「是。」梅舒懷點頭如搗蒜,一個字代表著他的極為堅持。
「她的吃住全由你的每月零用扣。」他又再次認輸了。
「好。」這是當然。
「那麼,我沒意見,一切隨你。」梅舒城旋身就要踏入府門,頓了片刻,嗓音又道:「如果梅莊有任何一株花有事,唯你是問。」
「我會讓她忙到沒有時間去摧殘梅莊的祖爺爺祖奶奶。」梅舒懷好樂地恭送大哥退場。
「等、等等,我還沒說完……不要引狼入室,不要──」月蓮華無力地想再眨損自己一、兩句,但梅舒城已然走遠,好似多聽她說話會浪費他的時間一般。
紙扇刷開的聲音作結,阻斷了她最後那聲虛軟的「不要」。梅舒懷替兩人揚著涼風,口氣可比涼風更涼:「我大哥向來不浪費太多時間在談生意之外,也不會和金主以外的人寒暄太多句,你別費心了。不過你很聰明,已經看出我大哥的罩門,用銀兩來嚇唬他的確最有成效。」聰明的娃兒。
「是嗎?那為什麼我還被允許踏進梅莊?」她的語調好失望。
「因為我們兄弟的感情凌駕在銀兩之上呀。」右手搖搖搖,呼,好涼爽。「我大哥是把銀兩看得很重沒錯,但實際上,他很疼我們這群小弟的,所以……是我想要的,他沒有一回不點頭。」
梅舒懷親親匿匿地摟著她,一步步拖著她走上府邸大門石階,面對她雙足倔強的不配合,他只是臂膀一舉,將金蓮離地的她撈靠在自個兒身上,不勞她費力走路了。
跨過府邸門檻,輕快的彈指聲一響。
「關門。」
自此,朱紅大門便在月蓮華眼前緩緩閉合,像在昭示著她未來要再走出梅莊的希望──砰!
完全阻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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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舒懷將她安置在他住所後方的一處幽靜桂花園旁,越過主屋之後才得以見到那大片的荷花池,算是體恤了她對蓮的痛恨,再加上桂花濃郁清雅的芬馥,也讓她無心去留意荷蓮噴香。
在梅莊,她不用偽裝什麼,不用顧及什麼月府千金的虛名或是女訓女誡裡條條嚴苛的誡律,甚至在這裡,她可以用冷漠、驕傲來面對梅莊眾人,毋需煩惱任何人對她的觀感,她也不用去揣想別人的心思,不像以前在月府裡的生活,她必須成為人見人誇的月蓮華,必須乖巧、必須溫柔、必須……
而在這裡,她什麼都可以不用,就算一整天不發一語也是她自個兒的事。
午後暖日在白雲間半掩嬌容,一抹雲影,為籠罩的上地帶來蔭涼。
「小姐,你的心情好像很好。」
「會嗎?」月蓮華瞥向身側的兩名俏丫鬟。被人架進梅莊哪會有什麼太好的心情?
貼身丫鬟小潔,小淨在月蓮華住進梅莊的隔日也讓梅舒懷差人給接了過來,那日他急著將月蓮華拎到梅莊,一些衣物首飾什麼的都沒來得及讓她收拾,所以乾脆讓兩個小丫頭整理一些簡單的衣物,過府來服侍月蓮華,也好同她做伴,由這舉動看來,梅舒懷是打算留她一年半個月以上了。
月蓮華在桂樹旁讀書,偶發一陣清風拂落桂子,散灑在發上、書上,或是衣襟間,帶來沁鼻香氣。
「會呀,你的笑容變多了呢。」小潔捧著紅棗甜茶,與月蓮華一併席地而坐,三不五時將棗茶遞給月蓮華解解渴。「該怎麼說呢……好像是放鬆許多的感覺噢。」
右側拿著絹扇替月蓮華解暑氣的小淨也猛頷首同意。
「也許是沒什麼煩心的事擾人,自然笑容也多了。」月蓮華倒沒發覺自己心情上有什麼不同,她的生活算來相當平淡,如同一般深閨姑娘一樣,刺繡習字閱讀賞花撲蝶發呆,大門不出二門不邁,若真要說有什麼煩心事也不過是庸人自擾。
「可是以前在月府也沒什麼煩心事呀,但小姐你總是笑得很……」
「很假?」月蓮華見小潔偏頭苦思著形容字眼,替她接了話。
「……說假也不是,就是看起來很淡,好像不是很容易讓人看出你在笑……」小潔畢竟是嫩丫頭,猜測別人心思這種事她做不來,只能老實說出她雙眼所見到的感覺。「我不是說小姐你都板著臉對我們噢,你待我們很好,只是覺得你好像不太開心,你一不開心,我們也跟著開心不起來。」
「是這樣嗎?」月蓮華怔了怔。
「像現在這樣不是很好嗎?不用猜,一看就知道你很開心,我們兩個也跟著開心羅。」見月蓮華的注意力從書冊上移開,小潔將紅棗甜茶奉上,讓月蓮華細酌幾口。
「小姐,你的開心是不是因為梅二當家呀?」小淨心直口也快,不懂得看時間──至少,問問題之前一定要挑人家沒在喝茶的時機,否則,被噴了滿頭滿臉的水也是罪有應得──月蓮華那口還沒嚥下的棗茶「噗」的一聲,全還給了小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