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頁 文 / 決明
那是一張很符合「蓮華」之名的臉蛋,含苞待放般的柔頰恐怕不及他的巴掌大,在綢緞青絲下、冷墨夜色中呈現出彷似白蓮的潔淨。
說實話,他愛粉蓮更勝白蓮數分,總覺得粉蓮像極了羞怯見腆的美姑娘,半嗔半嬌地在綠葉中與人玩起你躲我藏的遊戲,嬌容輕掩,讓人窺不得全貌,卻因這分神秘而更形俏麗。白蓮聖潔,也因聖潔而冷漠,無瑕的白,神聖而不可侵犯。
在他心中,白蓮就輸在這分活靈上。
他知道,她可以更美,只要除去她臉上的輕悵及蒼白,他可以將她養成一株粉嫩嫩的蓮華。
「你願不願意讓我養?」梅舒懷率直地開口,一副準備要挑戰什麼天大難事般的亢奮。
月蓮華皺眉,「你說什麼?!」登徒子!甫見面就對她提出這種不要臉的要求,還配稱什麼蓮中之仙,乾脆改叫「淫中之魔」更貼切,哼!
「你在月府中受委屈了。」
他像個摸透一切又無所不曉的先知,不用猜測,每回開口都用最肯定的問句問出她心底每一分的心緒,不需她反駁或辯解,他已然心知肚明。
她的委屈,就像團葉底下的黑泥,易受表面寧靜所蒙蔽,教人忽略了層層疊疊的翠綠之下,有著怎生的泥濘。
懂蓮的人,會懂蓮的一切,包括它的美及丑;而不懂蓮的人,只會在乎它光彩聖潔的那面。
「什麼意思……」不由自主,她逃避起梅舒懷的目光,因為那眼眸太過精明、太過澄澈,好似透過他的眼,他便能挖出所有的真相,甚至是深埋在別人心深處的秘密。
「蓮是種適應力極強的植物,一泓清泉、一池沃土便能讓蓮盛開,它愛日光,卻也因日光而收斂起花苞;它迎風搖曳的花姿引人入勝,卻也更怕強風折枝散葉;它能容許池中有著各式生物共生,魚蝦也好、藻螺也罷,它會擁有自己生長的本能,但它卻會逐日因那些生物繁衍過多而失去活力,一年一年萎凋。」梅舒懷合起扇,玉柄輕敲在虎口,聲音很淡,「蓮是種會委屈自己而遷就別人的植物,佇立在水中央,只容遠觀,同時……它也遙望著賞花之人,問世人,誰願裸足踩下泥淖,不顧弄髒了腳,只貪求一絲香氣?怕是少之又少吧,所以,它也是孤獨的。」斂起笑,他變得正經,「孤獨的蓮華,在不懂愛蓮的月府,如何能擁有快樂?」
月蓮華重新摀住嘴,流洩出一聲嗚咽,不過無關感動哭泣。
「別、別再提蓮了,我快吐了……」白慘慘的臉色可不是造假,「你,你做什麼將話題全導在蓮上……」另只手不斷拍撫著自個兒的胸口,試圖將胃裡翻騰不休的嘔意壓回去。「我沒興致與你在這兒數什麼蓮花經,那是別人家的事,更沒準備聽你胡言亂語地給我扣上孤獨或受委屈的形容,我今夜來只有一個目的──」
他打斷她那番在指掌間含含糊糊的話,「我在說別人家的事?蓮華,你是這麼認為的?」他直接將「姑娘」兩字摒除,瞬間拉近兩人的熟稔度,而且念得好順口。
「我從頭到尾只聽見養蓮植蓮的浮言,除此之外──」
「你不覺得我口中的蓮……與你極相似?」
這男人,幹嘛還費事用問句呀,他的語氣明擺著是十成肯定了,不是嗎?!
「別拿我同那噁心的東西相提並論!誰和它像了?!我才不像它一樣長在爛泥之中,靠著發臭的池水培植出偽潔的莖骨,葉脈裡流竄的全是令人作嘔的污穢!」月蓮華瞠著眼,一字子咬牙道:「什麼出淤泥而不染?!什麼濯清漣而不妖?!無論它的荷衣如何清雅高貴、無論它的蕊瓣如何滑嫩無瑕,永遠也藏不住它立足之地的醜陋!」
「蓮華,你不該只瞧見養蓮的土壤,蓮不一定非要出自淤泥,更不能長於濁水,污穢是人們所給予的,它無權選擇萌芽之處,只能處之泰然,這才是你該看到的地方。」梅舒懷像個說教的夫子,雙手擱在身後,更趁她心有不專時,偷偷移近她兩小步。
「看到了又如何?污穢仍是污穢。」月蓮華挑釁地與他平視,她知道,他愛蓮,所以她帶著惡意激怒他。
她想看看蓮中之仙褪去溫雅,暴跳如雷的情景。
可惜,她沒能如願,無法打散梅舒懷的笑靨,她甚至懷疑他臉上只會有這號表情。
「你這麼說,荷蓮會哭的。」
「哭?!你愛蓮成白癡了嗎?!它們是不會哭的!」月蓮華冷笑,「它們只是一群沒有血淚的植物!」
「你錯了,我見過蓮花的眼淚。」
「荷葉上的水珠子嗎?那不過是朝露。」
「不,在這裡。」
優雅長指,擷下懸掛在她頰畔的凝露,那水珠,源自於她倔氣的眼眸中,而她毫無察覺,應該說,那是不懂蓮的人所無法見到的淚。
月蓮華仍處於震驚,因他冷不防的逾越之舉。
然後,他的唇取代了他的指,銜去那顆沒有溫度的無形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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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予他突來的索吻,月蓮華的反應是吐了他一身,那張原本就不紅潤的臉蛋更加慘白。
接著,她大病三天,就因為他那個只不過碰到她頰上寒毛的輕吻──那吻輕若鴻毛,但她卻覺得自己讓一大束的荷花迎面砸來。
「撤下撤下。」嬌懶無力的柔荑自床帳裡伸出,意思意思地搖了搖,拒絕了貼身丫鬟送來的補湯。
「蓮華小姐,你又不吃了……」一碗熱湯由熱變冷,又由冷溫熱,月蓮華就是不肯灌一口。
「不吃不吃。」柔荑縮回帷帳裡,還不忘將方纔探手所造成帷幔微掀的開口給拉平。「我要獨自一個人窩在床帳裡直到夏季過完,誰都別來理睬我。」飄浮的聲音像是呵氣,完全聽不出半點活力。
「蓮華小姐,你會悶壞自己的……」
「總好過離開床帳,活活被蓮臭給嗆死強。」
就在她昏昏病病的這些天,梅舒懷將月府荷池那畝荒田全給植滿了荷,讓她每個清晨都在荷蓮綻爆噴香的惡夢中驚醒。現在整座月府籠罩在蓮花香氣之中,讓月蓮華虛軟的身子更形病重。
輾轉難眠,難眠輾轉……
夜裡,有著荷蓮的味兒侵佔;夢裡,卻有著梅舒懷揮之不去的影子。夢裡的畫面,停留在他伸出長指,為她拭去眼淚那一幕。
事實上,那天她並沒有哭,她沒掉淚,因為她是一個沒有眼淚的人,就算有,她的眼淚只流存在心湖,那是沒有人能接近的禁區。
自小到大,她從沒掉過淚,無關堅強與否,只是沒有哭的念頭,即使真遇上難過痛苦的事,也激不起眼眶分泌淚水的慾望。
而他,卻說瞧見了她的眼淚……
是誆騙她的嗎?
還是……
「小姐小姐,不好了,梅公子來探你病了──」丫鬟小潔粗魯地拎著裙擺奔進房內。
「不准讓他進來!將那塊板子掛上,快!」床帳掩不住月蓮華驀然尖嚷的驚恐。
「慘了慘了,梅公子帶了一大束的荷花來探小姐的病了──」又一個小丫鬟小淨急竄進來,稟報更詳細的情報。
「關門!關門!」月蓮華連忙交代,但為時已晚。
「梅舒懷與蓮不得進入?這板上是這麼寫的嗎?」屬於梅舒懷的輕笑聲飄進一群女人慌張失措的氛圍中。
「二當家,看來是這樣沒錯。」
「這和城裡膳舫樓外頭懸著『乞丐與狗不得進入』有什麼不同?」
「嗯……小的不知。不過,應該是沒什麼不同。」梅興還是盡責地回答主子的疑問。
被人與乞丐、狗混為一談,梅舒懷不但沒動怒,反而開懷地笑了。「我是誠心誠意來探視蓮華姑娘的病,我想,她不會如此失禮將我拒於門外才是。」他的音量,很故意的讓屋裡的人聽得清晰。
「梅舒懷,我不歡迎你,更不歡迎你手裡那束噁心的玩意兒!」管他失不失禮,月蓮華先發制人。
「蓮華,我瞧這些天月府上上下下賞荷賞得不亦樂乎,獨漏你一個。我不想讓你遺憾沒能親眼見到荷花綻放的美景,便起了個大早,特別採了幾朵開得最大最美的荷蓮來給你解解悶。」這般不解風情,好傷人呀。
梅舒懷在月府丫鬟還來不及關門之際,閃入月蓮華的閨房──帶著一身教她不敢苟同的荷花清香。
「快滾出去!小潔、小淨,快把他轟出去!」月蓮華歇斯底里揪緊床帳,她的聲音像是整個埋在枕頭裡,悶到含糊不清。
「梅公子,你擅闖我家小姐閨房,這是不合禮數的!」丫鬟小潔挺身而出,攤臂擋在梅舒懷面前。
「我知道自己失禮了,喏,賠罪。」一大把荷花直接塞給小潔,「找個花瓶插花去。」他很自動地下達命令,再順手將小潔給推到一旁去瞠目結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