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頁 文 / 李葳
圍觀的僕人們個個摸著鼻子,裝作不知道,還有些手腳更俐落的,已經遠遠地避到一邊。
「你們這些人,個個都是領我爹爹的飯吃,既然吃我蘇家的飯,幹麼老是聽這傢伙的指揮?每次我一有事,就跑去找他來,存心給我難看嘛!」她惡狠狠地瞪著每一個人,直到他們沒有一個人敢直視她為止。
「可是除了少當家以外,沒有人能拿小姐有辦法啊……」人群中,冒出小聲的辯駁。
寶坊當場就用眼神將那人判了個死罪。
「好了,你們都先下去作自己的事兒吧。小姐有我照顧。」子蛟一聲令下,眾人無不聽從地作鳥獸散,從這一點就可知道,在蘇家中,少當家的話被奉為聖旨,沒有人不聽。
呃,獨有的例外,就是此刻狼狽地躺在地上的她。
「妳又沒有寫完我交代的功課了,寶坊小姐。」他蹲下身子,掏出懷中的白帕,先替她將傷口綁起來。
「好痛……輕一點啦,臭餃子。」
「要我說幾遍,我叫『子蛟』不叫餃子。」
「我偏愛叫你餃子,這已經很給你賞臉了,臭餃子。」
他默默地將白帕勒緊,寶坊呀地大叫,小臉皺成一團。「你……你故意整我啊!綁得我痛死了。」
「這點疼,和妳剛剛從樹上摔下來相比,應該算不上什麼吧。況且不綁緊就無法止血。」他輕描淡寫地將她的抱怨堵住,同時從身上掏出另一條白帕,這是他幾年下來養成的習慣,帶一條帕子是自己用,另一條則是為了她而備著。
「瞧妳這張臉,吃過早膳都幾個鐘頭了,臉上還帶著米粒。」
毫不做作地將她小臉上的灰塵以手帕擦去,撿起的米粒也很自然地往自己口中送,他這不經意的舉動,看得寶坊瞪大了眼,原本就紅得很精彩的臉頰,再度冒煙。
天老爺……他、他怎麼不嫌髒啊!那飯粒不知黏在她臉上多久,都風乾了吧?
不、不,比起髒不髒,幹麼自己要為了他吃粒米的動作,看得入神而流口水,不過就是「拿起來」、「吞下去」的兩個動作而已。
但那瞬間,寶坊有股錯覺,彷彿被他舔上了臉頰,舔到了心頭……
羞……羞死人了,她在胡思亂想什麼!可惡。
「說吧,這回又是為了什麼,心血來潮突然想爬樹嗎?那也不用特別挑院子裡最脆弱瘦干的樹去爬吧?」
趁他沒注意到自己臉頰的紅,寶坊低下頭掐了自己兩把,好讓自己回過神來,逞強地說:「我就愛爬樹,難道這也犯著你的戒律不成。」
寶坊並不笨,她就算想登高也不會挑那棵搖搖欲墜的樹來爬,只因她在花園玩紙鳶時,紙鳶勾到了那棵樹頭,不小心將樹上的鳥巢給撥弄下來。這下可糟糕了,誰都知道幼鳥沒有父母的餵養可是會活活餓死的,她只好捧著鳥巢打算在鳥爹、鳥媽回來前,將他們的孩子送回去。
想不到鳥巢是平安地放回去了,可就在她安心的瞬間,腳下踩的那根樹枝發出喀喀的聲響,啪啦地斷裂——剩下的,不必說也知道了。
明明可以老實地把原因說清楚,可是她就是不想特別解釋給他聽,那好像討糖、討賞的孩子,期望他會說一句「原來如此,寶兒真善良,為了鳥兒這麼做。」這會讓她覺得自己很虛假,企圖偽裝成好女孩般,乞討著他的微笑或是讚美。
她才不願在他面前作什麼好女孩兒,尤其在他一心一意要她學作大家閨秀、學作賢妻良母的態度下,寶坊就是不願意屈服。她偏要玩耍、惹麻煩、學壞、撒潑,忤逆給他看。
我就是這樣!你能拿我怎麼辦!
反正於子蛟接納她作為未婚妻,根本也不是因為他中意她的品性或人格,純粹只是看上了她能帶給他的「好處」而已。
蘇家龐大的家產、蘇老爺在朝廷中的勢力、蘇家在北京城內的地位。於子蛟就是被這些東西給收買的。
寶坊知道這麼說並不公平,因為蘇家的財產在於子蛟的手中,比起他來之前,又增加了好幾倍,他並不是對蘇家毫無貢獻,只打算坐享其成的鼠輩。
可是她永遠忘不了自己聽見下人們暗地裡長舌碎嘴時所說的——
「少當家真可憐,根本就是被蘇老爺買下來的。」
「聽說過去少當家的老家,也是首屈一指的書香門第啊,裡面不知出過幾位舉人、進士,可惜前朝遭人誣陷被貶下台,才會落魄到今日這種地步。竟要賣子當人家的入贅女婿,才能溫飽。」
「噓……這種話可別亂說,小心傳到了外頭去……」
「拜託,外頭的人說得才難聽呢!他們都說像蘇家小姐那種野猴,誰敢入贅?連蘇家老爺都管不動的女霸王,誰入贅誰以後的日子就難過了。大家都同情少當家的處境呢,都說他未來一定會被妻子給吃得死死的。」
「總之,咱家小姐前輩子不知燒了多少好香,才能換得少當家這樣好的人當夫君呢。」
還記得偷聽到這番話的那天,寶坊沒有聽完,便一個人衝回屋子裡哭泣去了。
生來就好命、坐擁一切的她,不曾受過這般天大的恥辱。
暗地裡不知不覺被人憐憫、被人同情、被人當成笑話,只為了他們眼中的自己不配成為於子蛟的妻子,頑劣得需要靠金錢來收買一個丈夫。
她蘇寶坊就算沒有夫君也可以活得好好的,為什麼要這樣指責她,好像她是什麼罪魁禍首,害得於子蛟永生不幸的妖孽呢。
打從那時起,她就決定採取和於子蛟勢不兩立的態度,愛碎嘴的人就讓他們去說個痛快,她要抬起頭、挺著胸,大大方方地過日子,於子蛟想娶她可以,但他娶不到什麼賢妻良母,只有這個「原原本本」的她。
「是為了救鳥兒吧?」
「啊?」思緒一瞬間被拉回來的寶坊,被他沒頭沒尾的一句話給喚醒了。
於子蛟彎下腰,輕而易舉地將她抱起,宛如抱著嬰兒般地說:「妳身上到處沾滿了羽毛,不必猜也知道,妳是為了放回那些小鳥才爬樹的。」
他以下巴示意,告訴寶坊,即使她想隱瞞也沒用。
「下次再有這種事發生,妳犯不著自己爬樹,我會找瘦小一點的夥計來幫忙,身為蘇家的大小姐妳——」
寶坊打斷他話尾,接下去說:「——就不能文文靜靜一點?你想說這個吧?我耳朵聽都聽爛了,不能換句新鮮台詞嗎?沒有文采的笨餃子。」
「……」
他沉默著,可是靠在他懷中的寶坊,可以清楚地感覺到從他胸口逸出來的歎息,沉沉地、悶悶地。
她不禁仰頭偷覷了下他的臉。
生氣了?還是對她的叛逆厭煩了,或者更多的是因她所生的無奈憎恨?
寶坊悄悄地咬住自己的唇,忍著眼眶裡那股熱熱的氣息,她才無所謂呢,不管在於子蛟眼裡,她是個怎麼樣的潑猴,多麼惹人討厭地蠻橫不講理,是個無法管教的小霸王,她都無所謂!
咚……突然,下腹處抽了一下,她不禁扣住抱著她的手臂。
察覺她臉色的異樣,子蛟停下腳步說:「怎麼了?寶坊。」
「不知道……肚子……怪怪的。」從來沒有過這種情況,好像從自己的兩腿間,有什麼東西要滲出來一樣,一下下的抽著。
「在外頭吃了什麼不乾淨的東西嗎?」他蹙起眉。「我不是千交代、萬叮嚀,外頭東西不能隨便吃嗎?尤其是林野裡的果子,很多都有毒的。」
寶坊拚命地搖頭。「不是、不是,我沒有,快點抱我回房去……」
這下子連子蛟的臉色也無法保持平穩了,他健步如飛地抱著她住屋子裡直奔,嘴硬的寶坊會捨棄自尊,用快哭出來的語氣說話,這真是太不尋常了,他開始自責竟沒有注意到她的異狀。
該不是跌下來時,摔到了內臟?要是有個萬一——該死,他永遠不會原諒自己的粗心大意。
「張大夫呢!到了沒有?」少見的,他以全屋裡的人都聽得到的聲音,吼著。
嗚嗚啜泣起來的寶坊!已經制止不住腿間滴下來的液體,她不斷地小聲地問著子蛟,她會不會死?從肚子裡流出來的是她的腸子?還是……
「別哭,寶兒,妳不會有事的。」終於能將她放在床上的子蛟,一看之下全身嚇出冷汗,但他還是竭力安撫著躺在床上的寶坊說。
「真……真的嗎……」她難得的揪著他的手腕不放,宛如抓住救生浮木的溺水之人說。「我……不會死吧……子蛟……怎麼辦?它流個不停……」
是啊。寶坊自己沒注意到,但她裙子上已經沾了不少血,就連剛剛抱著她的自己的衣袖上也有。到底是怎麼回事?寶坊為何會莫名其妙的流血?難道真是因為摔下來的關係?
子蛟坐在床畔,企圖減輕她的不安,不願讓她看見自己身上的血,抱著她,拍撫著她的後背說:「別怕,我就在這邊,妳會沒事的,讓大夫看一下馬上就會好起來,不需擔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