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頁 文 / 樓雨晴
「好!我答應你。」
「這是我們的小秘密,不可以告訴別人哦,打勾勾——」
範行書強忍酸楚,與她勾了手指頭。
「這樣我就放心了。」她輕輕笑了,好滿足地垂下眼皮。「我好累,讓我睡一下,一下下就好——」
當天晚上,沛沛病情告急,醫護人員用盡了全力搶救,仍是宣告回天乏術,死於心臟衰竭。
時光的河,依然潺潺流動,而她的年華,從此停頓在九歲那年,滿天燦爛星斗的夜色中。
第九章
處理完沛沛的後事,已經半個月了,而痛失愛女的欣儂,卻仍無法由傷慟中平復——更或者說,她根本就不肯接受沛沛離世的事實,成天將自己關在女兒的房中,不讓任何人靠近一步,也不准任何人擅動沛沛用過的東西。
現在的她,就像只驚弓之鳥,稍有風吹草動,情緒便歇斯底里的反彈。
範行書和關丞穎幾乎是寸步不離的陪在她身邊,深怕她一時想不開,會做出什麼極端行為,她現在的情緒,太不穩定了。
她不哭,從沛沛斷氣到現在,甚至是下葬,她都沒掉過一滴淚,如果她肯痛哭一場,發洩情緒倒還好,問題就在於,她將自己、以及所有的情緒,都鎖進方盒子裡,隨著沛沛一同下葬,這樣的她,反而更令人憂心。
他們都好不安,她把自己禁錮太久,到最後,會不會忘了怎麼釋放?甚至——逼瘋自己。
範行書不放心,暫時住進來,分秒不離的陪伴,而關丞穎日日前來,他不會將他拒於門外,也沒那權利。
開了門,側身讓他進屋後,範行書走回廚房。「我正要做點東西給欣儂吃,她已經一整天沒吃東西了。」
關丞穎看他動作不甚熟練,索性接手。「我來。」
「你會嗎?」他意外投去一眼。
「不然你以為我在國外那些年,怎麼照顧自己的?儂儂愛吃的食物,我到現在都還做得出來。」
範行書聞言,垂下眼瞼,退步讓賢。這方面,他是失敗多了,每次煮的東西不是焦掉就是屍首不全,再不然就是味道不對,他煮不出她愛吃的食物。
關丞穎俐落地切著蔥花。「幫我打顆蛋。」
範行書打開冰箱,依言取出一顆蛋打散。「還需要什麼?」
「肉絲。」
「好。」範行書從冷凍層取出雞肉,放進微波爐解凍,等著他下一步指示。「再來呢?」
「我想娶儂儂。」關丞穎冷不防冒出這一句。
正要開冰箱門的手霎時頓住,錯愕地瞪著他的背。
「欣儂——答應了嗎?」喉嚨梗住,他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困難問出。
「我還沒開口,但是我想,她會答應的,畢竟,我們曾經那麼相愛,她還為我生了個孩子。時間,並沒有帶走我的愛,我相信她也是,只是心裡還有怨,無法面對我。我曾經和她約定過,等經濟狀況更穩定,就要結婚,共組甜蜜小家庭。而今,我是一家知名公司的管理者,年收入超過千萬,我有足夠的能力給她幸福了,所以我回來。我好不容易才等到這一天,我不會再輕易離開她,而你——」
「我懂你的意思。」宣告他的存在有多麼多餘,不是嗎?「也許她最愛的人還是你,因為她從沒說過她愛我;也許她最後的選擇還是你,因為我求過無數次婚,她從沒答應過。但是,就算要走,也不會是現在,在她還沒有做出選擇之前,我不會主動離開她。」
「你何必?」他真的不懂,既然認為無望,究竟還等什麼?
範行書苦笑。「這是我答應過她的,除非欣儂親口告訴我,她不再需要我了,否則,我會一直陪在她身邊。」
關丞穎皺眉。「你以為,你會有一絲勝算嗎?論時機,我比你早認識她,有過你絕對比不上的深厚感情;論外在條件——不用我說,你心裡有數。你到底還拘泥什麼?」
夠羞辱了,一旦把話說白,他的存在頓時難堪至極。
範行書沈沈地吐了口氣,抬眼坦然迎視。「是,我沒有出色的外表、沒有傲人的條件,甚至不確定,她是否愛過我,或許在各方面,我永遠都贏不了你,但是有一點是你怎麼也比不上的——那就是不論在任何情況下,我都不會棄她於不顧,除非我沒了呼吸,因為名利、理想,比不上她一記微笑重要。」
關丞穎一愕。
沒去研究他是何表情,範行書轉過身,結束談話。「煮好了嗎?我端去給她。欣儂今天把自己關在房裡太久了。」
端著剛煮好的雞肉粥來到房門口,敲了幾下,沒有回應,他推門而入,見她站在窗邊,手中抱著沛沛最愛的小熊維尼布偶,神情飄惚,不知在想些什麼。
「欣儂?」他來到身後,柔聲輕喚。
她置若罔聞,範行書無聲沈歎,拿開她懷中的布偶。「吃點東西好不好?你一整天都沒吃什麼東西。」
「還我。」無視他一臉的憂心與關懷,她語調死寂地道。
「先吃完,好不好?吃完我就還你。」
「還我。」她無動於衷,冷冷重複。
他滿腔無力感。「欣儂,你——」
「我說還我,你聽不懂嗎?!」她倏地怒吼,揚手一揮,打翻了還冒著熱氣的雞肉粥,濺灑開來的熱粥燙傷了兩人。
「欣儂!」他驚呼,拉來她的手擦拭,細緻肌膚瞬間一片紅腫,他看了心疼,想做急救處理,她卻像沒神經似地,眼也不眨地抽回手,奪過布偶退回角落。
「欣儂,你不要這樣!」範行書心好痛。
他身上燙傷的部分比她更多,但是他並不覺得疼,因為真正的疼,是看到她自我折磨,行屍走肉的模樣。
她麻麻木木,抱著布偶,空洞的眼神失去焦距,落在不知名的空間。
「我知道沛沛的死,帶給你的打擊很大,但是活著的人更重要。你可以什麼都不在乎,但是在乎你的人怎麼辦?」他強勢地扳過她的身子,強迫她眸心映上他的形影。「你看看我,好好想一想,你有多久沒做飯給我吃了?有多久沒抱著我睡了?我也很需要你啊,你不打算管我了嗎?你不可以這樣對我!」
她彷彿聽不到,也感受不到他的心痛,用力揮開他,像保護雛鳥的驚嚇母鳥,緊緊護住懷中的布偶。「你走開!我要陪我女兒,她還那麼小,一個人被丟在黑黑暗暗的地方,我找不到她,她會害怕,會哭泣的!每晚每晚,我都夢到她,我想抱抱她,可是卻怎麼都抱不到,她說她好冷,找不到回來的路……你知道那種感覺嗎?她的小手、小腳,都是我給她的,我好小心、好小心的護著她從小娃娃到一天天長大,會跑、會跳、會喊媽媽,可是現在,我只能眼睜睜看著她的小手、小腳被黑暗給吞噬,她一直在喊媽媽,可是我什麼也不能做,我好恨、好痛——」
她捂著胸口,強忍了許久的淚,終於潸然滑落。
範行書聽得心都擰了,他哽咽著,強忍鼻酸說道:「我知道!我也很痛、很無奈,但是就因為這樣,你才要更堅強,為愛你的人活下去啊!你不能讓我也去承受那樣的恨與痛。」
「堅強?」她輕輕地笑著,愈笑,淚水落得愈急。「當初,丞穎離開我,為了腹中的小生命,我告訴自己,要堅強;生下沛沛後,脆弱的小生命幾度在垂死邊緣掙扎,看著襁褓中小娃娃微弱的呼吸,我也告訴自己,要為她堅強:生活拮据,嘗盡人情冷暖,有了這餐愁下一餐時,我還是咬緊牙關,告訴自己要堅強,不能被現實的環境給打倒;沛沛每回被送進加護病房,我在外頭,依然是強忍著悲傷恐懼,告訴自己要堅強,沛沛都沒認輸了,我怎麼可以投降……不論發生什麼事,我總會告訴自己,只要堅強,一切都會過去,因為我還有沛沛,我不是一無所有,但是現在呢?我還能靠什麼去堅強?連我唯一僅有的,老天都狠心奪走,為什麼祂要對我這麼不公平?而你卻還告訴我,要堅強?!我堅強了一輩子,但是我得到了什麼?什麼都沒有!我一無所有——」
「不會的!你怎麼會一無所有呢?不管發生什麼事,你都還有我啊!沛沛不在了,沒有關係,我還是一直陪在你身邊的——」
「死的又不是你女兒,你當然會這麼說!你根本不懂我的痛,那像是心頭的一塊肉,狠狠的割離,你懂不懂、懂不懂啊!」
範行書彷彿挨了一記巴掌,驚痛而狼狽。
這就是她心裡真正的想法嗎?死的不是他的女兒?
好痛!他難受地蹲下身去,自沛沛死後,強抑的悲傷,在這一刻決了堤的釋放,就像帶血的傷被人狠狠撕開,熱辣辣的痛進了骨髓……
不是他的女兒嗎?沛沛那聲爸爸,難道是喊假的?
他是真的——為失去這個女兒而痛徹心肺啊!就因為缺了血緣,他的痛,就沒人看得見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