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頁 文 / 晨希
燕觀鴻也很驚訝看見她和——另一個男人。「這位是——」
「我明友,聶骉。」她為彼此作介紹。「聶,這位是我學長,也是我的上司,姓燕,燕觀鴻。」
此語一出,原本穩穩靠在倚側的黑傘突然一傾,傘柄不偏不倚敲向燕觀鴻膝蓋,應聲倒地。
「對、對不起!」
相校於像個小學生般瞪著倒地不起的傘、面露慌張的聶骉,燕觀鴻簡直就是站在講台上的導師,沉穩內斂。
「沒關係,聶先生。」初次登場的燕觀鴻禮貌性地朝他伸手。「我想若玲漏了一句,我跟她正在交往中。」
聶骉欲回之以禮的手在途中頓住。「交、交往?」
一瞬間,他懷疑自己是不是又感冒了。
不然,怎麼會滿腦子嗡嗡響,像被鎯頭狠捶一記,讓他眼前一片黑。
緩緩側首,他錯愕地看見輕靠男子懷中的呂若玲展露燦爛笑容,再怎麼遲鈍的人,也能猜出個中真意。
他連怎麼和那對恩愛情侶告別的都記不得了,只知道——
此時此刻,胸臆間的感受已不是一個「疼」字能形容。
那叫「痛」!很痛很痛的那種——
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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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忘恩回到百廢侍舉、以至於連她這個主事者都懶得理睬的半廢棄辦公室,前腳才踩進門,便見一道鬼影坐在彈簧外露的沙發上,似有所思。
她訝然頓住,
平日與辦公桌長相左右的男人,和不動來動去會渾身不對勁的鬼朋友,前者今日不見其駐守辦公桌前,後者更是奇異地靜若處子。
這現象,值得玩味。
「聶人呢?」她問。
「他在房裡。」白楊輕歎。從回來後,他就心情大壞地把自己關住房裡,唉……
「大白天?」黎忘恩細眉微動分毫。「沒事做嗎?」翻看手邊徵求短期工的明細,她問得意興闌珊。
「黎,」白楊悠悠飄向她。「我——」
「嗯?」
「我遇見他了。」沒頭沒腦的一句。
「你三百多年前的冤家?」黎忘恩卻一臉瞭然。
她螓首輕點。「他轉到這一世,叫燕觀鴻,聽若玲說,是她的學長也是上司。」
燕觀鴻?冷然的表情動了動。「聶慘了。」
「怎麼說?」
「活了五百多年的你會看不出來?」
當然看出來了。「如你所說,聶是真慘了,可我也不好過。唉,過了三百多年,他轉生後還是姓燕。」白楊澀澀一笑,流露出平時少見的飄零蕭索。「他如己所願地變成普通人,忘了我。黎,其實,我不能算是個鬼,嚴格說來,我應該是只樹精。」
「嗯。」冷淡如常的回應。
「你不怕我?」
「若對你沒有足夠的認知,我不會容你住在這裡。你曾說你姓白名揚,生前是金華人氏——別以為我沒看過蒲松齡的《聊齋》,只是我很疑惑,為什麼在蒲松齡筆下該是吃人千年老妖的你,卻是個年輕女人?還有,你留在聶身邊又是為了什麼?」
白楊聞言,容色比平時更慘白。「巧、巧合……」
「一開始或許是巧合,但絕對有更深一層的原因。你在聶身上發現了什麼?」
生而為妖,照理說不該怕個平凡無奇的人,但……
她就是怕!幾近透明的身子左右飄忽。「我稍稍理解為什麼他們都這般……敬畏你了。」
敬畏?「你這詞用得不錯。白楊,我要事實。」
「你應該早想到了,要我說只是想證明自己的推斷沒錯,是嗎?」
黎忘恩唇角輕牽。「不枉你多活數百年。」
「聶家對我有恩,所以我化為人形,照顧當時聶家唯一的血脈——」
「聶小倩?」她將心中的猜測說出口。
「嗯。後來聶家家道中落,我跟小姐相依為命,直到遇見寧采臣與燕赤霞,當時他們是一同赴京趕考的書生。」
「燕赤霞是道士?」
「不,他只是茅山派的俗家弟子。當時的我畢竟修行了兩百餘年,他一開始並未發現我的身份,所以——」白楊警戒地收口,僵笑道:「我與他之間的事暫且不提。後來小姐與寧公子成親,為了沿續聶家血脈,約定好頭一胎男嬰歸入聶家,是以沒有列入寧氏家譜,也因此在蒲松齡筆下,姑爺只有三個兒子。」
「聶是後代?」
她點頭,附帶說明:「也是小姐的轉世。」
聶骉前世是聶小倩?黎忘恩按住額角。事情遠比她所推想的要來得複雜。
「不要告訴我,聶小倩也是個近乎白閉的怪人。」
「自閉?那是什麼?」太過現代的用語,白楊仍無法聽懂。「我家小姐秀外慧中、安靜不多話,且精於繡工,姑爺之後赴京趕考的盤纏和家中的生計,可全靠我家小姐一手繡工掙來的。」
「慢,照你這麼說,燕觀鴻前輩子是燕赤霞,而聶小倩這輩子是聶,《聊齋》中相聶小倩有關的人物就差寧采臣……」猛然會意。「你別告訴我若玲是——」
白楊杏眸晶亮地瞪她。「黎,你真的只是一個凡人?」料事如神,簡直不可思議!
這跟《聊齋》的情節未免相差甚遠!黎忘恩坐進倚中,輕輕吁了口氣。
沒有吃人的千年老妖、沒有美麗的女鬼聶小倩,只是單純的落難千金和窮書生之間的愛情故事。
「小姐恨極了姑爺納妾的薄倖,死前發願若轉生為人,願是男兒身,同時也咒詛姑爺化作女兒身。誰知這一世只是換了性別,骨子裡的性情還是沒變。」對感情猶豫怯懦的小姐,和一樣坦率直快的姑爺,唉……
黎忘恩接話,「原本想要風水輪流轉,下輩子好出口氣,偏偏轉世後所處的時代女權高張,反而吃虧。」真諷刺不是?
「的確如此,唉……該怎麼樣才能讓小姐和姑爺這一世也——」
「我不認為上一世是夫妻,下輩子也得重蹈覆轍。」她斷然截住白楊心中盤算。「若玲喜歡燕觀鴻,這是我從大學時代就知道的事。選擇不同又何妨,如果走進輪迴道前一定要喝孟婆湯,它的用意必然是不讓投胎的人再重複同樣的人生歷程,否則何必讓人遺忘前世,只知今生?」
「但我——」話語再次頓住,白楊眼神飄移,「聶他這一世也喜歡轉世後的若玲,不想個法子湊合他們兩人說不過去——」
「讓若玲和燕觀鴻湊一對又何妨?他們兩人站在一起很相配。」她輕笑。「換作是聶,反而格格不入。」
鬼影竄了起來,以極快的速度衝到面無表情的黎忘恩面前。「那聶怎麼辦?!」還有她怎麼辦?!
她跟他——
「你在乎的是什麼?」
「咦?」心虛滑過白楊朦朧透明的顏面。
她數百年的修行是白修了嗎?為何在黎面前好像什麼也藏不住?白楊愈想心裡愈是發毛。
「你是唯一記得前世糾葛的人,這對你來說是好是壞姑且不論,但轉世的人既然都已經忘卻前世,你又何必擾亂他們?靜觀其變對你來說很難嗎?」
「……我做不到。」白楊咬唇低吐。「我做不到,即便已過了數百年,即便當初是他親手將我封印在畫軸中,我還是——」
黎忘恩手一揚,制止她說下去。「如果你早點說實話,我也不必浪費這麼多唇舌和你東扯西拉。」
「黎?」她為之—愕。
「告訴聶,我幫他代了份工作,為期一個半月,工作地點是『冠倫貿易』總務室維修組。」
白楊聞言,不敢相信,喜出望外地看著她。「冠倫貿易」正是呂若玲上班的公司。
「還是你希望我推掉?」
「不!我、我馬上去告訴小——不不,是聶!我馬上去告訴他!」
鬼影喜孜孜飄離,沒入牆面。
沒幾秒,牆面再次露出可人的俏瞼。
「黎,謝謝!真的謝謝你!」
黎忘恩敬頜首,算是收到謝意。
第五章
「不要以為你是新來的,就可以用一句沒經驗打發掉,幸好這次要你整理的只是會議紀錄,如果是契約書,少一個零都會讓你捲鋪蓋走路!你連最基本的打字都有問題,真不知道公司當初怎麼會錄用你!」
行經茶水間,呂若玲聽見裡頭飄出的聲音及內容,腳跟一轉,便看見頸子微縮、正對另一個人唯唯諾諾應聲的背影。
「對、對不起……」細如蚊蚋的嗓音幾乎是帶著哭聲而出。「我我我馬上重打,再一下下就好。」
「不必了,等你做完,公司也完了!你確定你真的受過秘書訓練?我看倒茶小妹還比較適合你。」
「田蜜,只是會議紀錄而已,我想公司不至於那麼脆弱。」她就是接她在秘書室空缺的新進人員嗎?呂若玲好奇地多看了垂頭喪氣的年輕女子一眼。
好像某人……腦中尋找熟悉的輪廓。
有個人也是這樣,總帶著不安的表情,與人怯懦應對……
「這是秘書室的事,我教她是天經地義!」田蜜高傲的回應。
「新人就是要好好教不是嗎?我們剛進來的時候不也是這個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