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頁 文 / 蔡小雀
「可是你的表情不像不高興。」駱棄摩挲著下巴,沉吟道:「倒像有些躊躇滿志、心滿意足。」
一說起這個,楠竹雙眼亮了起來,不禁為自己的處事果斷得意洋洋。
「那可不?我一開始就給那個丫頭片子下馬威,讓她知道就算用盡心機進了卑家門,也不代表她就可以任意妄為。」他冷冷一笑,「要當卑家婦容易,要占卑家便宜可就難了。」
秦關忍不住開口,「楠竹,你怎麼待新婦這麼嚴苛?」
「這不是事先就把人當賊防了嗎?」駱棄插嘴。
「你們不明白,我沒有秦關的好運,新弟妹溫柔婉約又對他一往情深,我家那一個是講明了嫁進我家享受榮華的,把我當晉身富貴的跳板,我對她還有什麼好尊重敬愛的嗎?」他無奈地道。
卑楠竹、甄秦關與艾駱棄同為京城望族公子,卻因同時娶妻又半年後同時喪妻,所以被外頭謠言傳成了三名專門戕害妻子的喪門星,惹得滿城風風雨雨,也沒有半個姑娘敢嫁他們。
謠言有一千個聲音,外人不知內底事,以至於風波越生越惡,傳言越傳越離譜,他們三個可算是深受其害了。
可他們因性情之故,既不屑、也懶得出來澄清,何況就算澄清了又怎麼樣?有些事實在難以對外人道也,所以就算聲名狼藉,他們也依舊自歌自舞自徘徊。
簡單的來說,就是兩個字——認了。
要不還能怎麼樣呢?
「那也沒辦法了。」駱棄優雅地沏好一壺雨前,舉壺斟了三杯,語氣不無感歎,「果然還是不像秦關兄那般幸運哪。」
「唉,可不是嗎?不過我還是沒有放棄希望。」楠竹喃喃自語。
他們倆又同時詫異盯著他,「這是什麼道理?」
「我相信在這世上,一定有個真正知我愛我的好姑娘在等著我,此次續絃是為了安老父的心,可是等到我尋覓到那個好姑娘後,我將不會再讓這段錯誤的婚姻存在。」
秦關看著他,語氣有些猶豫,「可是……這樣對你的新婦太殘忍了。」
「她要的只是錢,從來就不是我。」他的口氣有些悲傷惆悵,苦澀地道:「其實,我何嘗不希望這次是我最後一次成親,可是要我守著一段有名無實的姻緣過一生,這對我更殘忍。」
秦關也沉默了。
「楠竹說得雖直接坦白,看似殘忍,但是也沒有錯。」駱棄輕輕地道:「我們三人同受命運捉弄,經歷了一次雖生猶死的情愛苦痛,至今依舊背負著過去的陰影與煎熬,他有權利結束悲情,為自己謀求真正的幸福。」
楠竹感動地握住他的手,「好兄弟,你當真說到我心坎裡了。是,就是這樣,我不想再浪費生命在一個不愛我的女子身上,更不可能跟一個我不愛的人斯守到老,那太可怕了。」
「是呀。」駱棄溫雅地微笑,「或許有一天,終會有女子不畏流言似虎,勇敢跨過鴻溝,真正來瞭解我們,我們應該做如是想,看,秦關不正是最好的例子嗎?」
秦關想起自己曲折的情事,想起家中那溫柔可人又善體人意的愛妻,他不禁淺淺地笑了,笑容裡有著無比的溫暖與快樂。
「有朝一日,你們定然也會和我一樣幸運,找到屬於你們的好娘子。」秦關愉悅地舉起杯子,「來,我敬你們,祝福你們。」
「好!碰杯!」
三人舉起杯子輕輕一觸擊,發出清脆好聽的響聲。
但願妾心似我心,定不負,相思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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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金曾經想過,世上最幸福的事莫過於有床睡、有飯吃,而且大家每天相處和和氣氣。
可是在嫁入卑家兩個月,見到她的相公不到五次面後,她開始覺得事情有那麼一點不對勁了。
她過得很好,吃得也很好,卻感覺到有些孤零零的。
卑府裡的人對她很好,可是個個都客氣得不得了,好像怕她一不高興就會走人似的,就連公公也是,見到她就笑咪咪的,就算她不小心砸破碗、打翻花盆,或是自告奮勇替公公按摩,卻忘記輕點力,把公公捏得脫臼時,他還是強忍著疼痛搖頭跟她說沒關係。
她不小心把滿桌飯菜都吃光光……
沒關係。
走路踢到門檻,她整個人往前摔,慌忙間想抓住東西卻失手把卑畢管家的褲子拉了下來……
沒關係。
她邊走邊抬頭看天空朵朵的白雲,以至於一腳踏空掉進魚池裡,把名貴鯉魚壓死了一大半……
沒關係。
唉,千金覺得自己非常、非常沒用。
為什麼大家要待她這麼客氣?她已經是卑家的媳婦了,她多想跟這個家裡的每一個人都親親近近的,有福同享、有難同當,她更希望自己若真做錯了事,大家不要礙於情面上還是客氣地說「沒關係」。
她更希望可以天天看到長得俊美,說話動作迷人得要命的相公,就算是被罵也沒關係。
就算被罵,那空蕩蕩的屋裡也可以顯得熱鬧些,不是那麼淒淒冷冷靜靜悄悄。
家這麼大,園子這麼廣,有什麼用呢?再大再好再漂亮,看久了也是這樣,好酒好菜吃多了還是那樣,唯有關懷和家庭的溫暖是令人永不厭倦的。
她突然好想好想自己的爹……想念那陳舊古老的米倉裡散發的谷香,還有不大卻暖和親切的家……
千金知道相公不喜歡她,事實上,在卑家裡人人尊敬她,卻沒人愛她。
她蜷曲著身子躲在角落的桌子下面,房裡暗暗的,沒有點燈,黃昏時分幽幽然的暮色有些像吳氏米鋪的一隅。
成親不好玩,她想回家。
再也忍不住地,眼淚一顆一顆地往下掉,滑落她的臉頰,跌碎在裙裾上。她用雙臂緊緊攬著雙膝,淒楚的小臉在逐漸籠罩的夜色中益發黯淡無光了。
楠竹踏入原是自己居住,現今讓住給千金的春風星樓,他是過來拿幾本書,可是一踏入已是天黑卻還不見燃燈的屋子裡,他不禁疑惑地一揚劍眉。
「搞什麼鬼?」他低咒一聲,絲毫不受黑暗的阻礙地穿廳入房,取過了紙摺子點起一盞輕紗宮燈。
暈黃色的光亮柔柔地映照著,卻還是不夠亮,他執燈正要定向花廳之際,驀地聽見了一聲低低的輕泣。
他登時僵住步伐。
兩個月沒進春風星樓,是幾時鬧起鬼來的?
看吧,娶錯老婆怪事送來,先是爹手臂無故脫臼,接下來是心愛鯉魚死了一大半,現在則是鬧鬼……這真的不是他的偏見,他就知道吳家這門親結得太過倉卒順利,就是有鬼!
「你有什麼冤情請說,若沒有的話快快投胎去吧,塵歸塵、土歸土,貪戀人世無濟於事,到最後吃虧漂泊的還是自己。」他鎮定下來,語氣平靜地道。
哭聲停頓了,像是在一瞬間硬憋住。
他感覺到有人……嗯,不對,是有「東西」在,因此大著膽子繼續說:「你姓啥名誰、家住何處?是遭人冤害抑或是尚有心願未了,請儘管開口,我若有幫得上忙的地方,絕不推諉。」
「相、相公?」一個輕輕軟軟的聲音怯怯地從角落飄出。
「你要一個相公?」他皺了皺眉,「那就愛莫能助了,這種事是勉強不來的,畢竟敢娶鬼妻的男人並不多。」
「相公,我是千金。」那個聲音充滿了疑惑和怯然,「你……是在跟我說話嗎?」
楠竹睜大眼睛,瞬間鬆了一口氣。
啐!
原來是他的續絃妻,幹嘛躲在角落嚇人,還害他自言自語老半天?
他沒好氣地提著燈往聲音來源處照去,果不其然,一張哭得淚痕斑斑的小臉在燈下更顯憔悴可憐。
「你在哭什麼?」他蹙眉,不悅地低吼:「蹲在裡面做什麼?好玩哪?也不想想都幾歲的人了,還玩這種躲貓貓的遊戲,人嚇人嚇死人,萬一進來的不是我,只怕卑府立刻又是鬧鬼謠言滿天飛。」
哼,每次遇到她都害他笑不出來,總覺得不念叨她一頓就對不起自己。
千金好不容易等到他,卻被他不分青紅皂白地罵了一頓,她原本難受的心情更是跌落深谷底,淚水又止不住狂奔下來。
「對、對不起……」她緊緊抱頭痛哭,「我不是故意的……可是……可是我好想家……好想爹……好孤單啊……對不起……」
楠竹呆住了,她的哭泣與傷心是那麼地真實強烈,破碎哽咽的話語更是燙痛了他的胸口,讓他心底掀起了一陣劇烈的心疼與愧疚。
他對她,真的太兇惡了。
楠竹心慌意亂地走近她,蹲在她身邊,有些手足無措地開口,「你、你別哭了,我並沒有怪你什麼,也不是罵你。」
他心虛到胸坎陣陣糾疼——沒罵她嗎?他睜眼說什麼瞎話,打從她嫁給他到現在,他罵她凶她的還會少嗎?
儘管他努力說服自己,這麼做是正確的預防措施,免得這個女人自以為是地順著竿子往上爬,可是卻怎麼也阻止不了此刻隱隱襲來的內疚和痛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