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頁 文 / 采薇
殷振陽不禁心頭一凜。他雖喝了不少酒,但是像他們這樣有內功根基的人,就是喝上幾壇都不會醉,這點酒又哪能醉得倒他?既然他不是因為醉酒而降低了警覺,那就是青衣人的輕功太高,才會讓他一無所覺。
他不動聲色地打量著青衣人,只見他身材高瘦,雙目如電,週身似有光華流轉,太陽穴微微鼓突,顯然是內家高手。
他長身傲立,自顧自地取過酒壺,又不知打哪兒生出一隻酒杯,給自己斟了杯酒,慢慢地一飲而盡。
這人好生面善,一時卻想不起是在哪裡見過的。
殷振陽兀自猜測著,青衣人放下酒杯,冷語如鞭從齒縫間迸出:「你這欺師滅祖、狼心狗肺的東西,今日我要代其鳴兄清理門戶!」
說著,他斜斜拍出一掌,印向殷振陽的心口。
殷振陽這才想起他是誰來,腳跟一跺踢開了椅子,左手在桌面上一撐,借力翻了個觔斗,堪堪避開這一掌。
「孟叔叔請聽我說!」
「神手無相」孟虛懷是他師父平生摯交,此人雙掌功夫已臻化境,小時他就曾看過孟虛懷隨手一揮,便把兩丈開外一株水桶粗的大樹攔腰斬斷,斷口處平整如刀切。十餘年前便功力若此,如今想必更高深難測。
孟虛懷足尖一點便逼上前,冷聲道:「我自域外歸來,才知你戀姦情熱,不念舊約,逼死蘋兒,你還有什麼話說!受死吧!」
說著右臂一揮,袍袖拂起。
這招「流雲飛袖」原是平常之極的招式,各家氣勁運行的方式雖有不同,但大都是藉助衣袖寬大柔軟的特性,用以格擋淬毒的暗器。但孟虛懷的「流雲飛袖」卻是以袖代掌做為攻擊之用,衣袖柔軟,勁力變化比雙掌更為飄忽,自與其他家門的「流雲飛袖」大異其趣。
孟虛懷招式一出,殷振陽只覺勁氣拂面而來,令他氣息為之一窒,根本開不得口,兼且各方退路均被封死,避無可避,不得已,只有將全身真氣聚於左掌,不是要力拚,而是打算借力使力另謀退路。
孟虛懷是幾十年的老江湖,豈會不知他的打算?當下心中暗道:能讓你從我袖上借得力道,我還有臉在江湖上混嗎?
他也不變招,但衣袖拂出的速度卻突然變得極其緩慢。
殷振陽悚然大驚,他只覺得孟虛懷的衣袖緩慢得跡近停滯,卻真真實實地一寸寸朝他逼近,每接近一寸,壓力便增強一分。
正在這危急的當口,樓上卻傳來一聲嬌呼:「壞叔不要啊!」
只見一抹黯影自樓上躍下,以不可思議的驚人速度嵌入兩人之中,正面面對孟虛懷,雙掌按向他的袖角。
原來鍾采蘋在樓上聽見桌椅翻倒的異聲,又聽見殷振陽叫「孟叔叔」,因此連忙出來一探究竟。
她的一聲「壞叔」讓孟虛懷頓時如遭雷擊,而她的身法及出掌的反應,都說明了她就是鍾采蘋。
孟虛懷雖是鍾家摯交,但也十幾年沒見過鍾采蘋,對她的聲音當然也不熟悉,但他卻清楚記得鍾家淘氣的小蘋兒總是「懷叔」、「壞叔」地隨口亂叫,而知道這個稱呼的女子,只有鍾采蘋和她母親。
鍾采蘋所使的身法當然是她父親素負盛名的「幻影迷蹤」,這也是半點造假不來,當今之世,會這套身法的就只他們師兄妹兩個。
更重要的是她按向袖角的反應。孟虛懷的「流雲飛袖」乃是與鍾其鳴不斷切磋鑽研所得,正如掌法要在掌心擊實時才吐出內勁,他的殺招便在袖角,袖角揚起之時,凌厲的內勁亦將重創對手;要破解他這招,最好的方法就是制敵機先,不讓他的內勁有擊實的機會。
心念電轉,孟虛懷袖上的力道才收回五成,鍾采蘋已按上他的袖角,只聽見一聲轟然巨響,孟虛懷半截衣袖竟被震碎。
乍見師妹飛身攔在他身前,殷振陽本已蓄勢待發,一時收勢不住,左掌一轉,一掌擊向旁邊無人之處,也是一聲轟然巨響。頓時黃煙瀰漫,一旁的桌椅被打得粉碎,地上也被打出一個約丈許寬,深可盈尺的大洞來。
只是鍾采蘋終究年紀還小,內功修為與孟虛懷豈可同日而語?雖只五成功力,仍把她震飛出去,若不是身後殷振陽擋著,還不知要傷成怎樣。可是好巧不巧,正撞在他尚未完全痊癒的右肩,讓他吃痛而悶哼了聲。
「蘋兒!」
無暇理會孟虛懷,鍾采蘋才穩住身子便連忙轉身,一迭聲問道:「你怎麼樣?有沒有傷著?肩傷要不要緊?」竟是急得眼淚都掉了下來。
直到此刻她才知道殷振陽在她心中的重要性。她剛才想也不想便攔在他身前,為了救他,她竟是連命都不要的。
她的淚水比孟虛懷的殺招更讓殷振陽手忙腳亂,伸手抿去她頰上的淚珠,他一樣為她心焦如焚:「我沒事,你別哭。孟叔叔傷著你沒有?胸口會不會悶?有沒有哪裡疼?乖乖,別哭了!」
一面說著,他一面牽起她的手。透過相貼的掌心,他這才察覺她經脈暢順,真氣充盈,內功修為竟不下於自己。
她不是早因經脈滯塞武功盡失嗎?何時恢復的?怎麼恢復的?何以他竟全然不知不覺?
只是他的驚訝早被欣喜掩蓋。師妹冒險救他,分明對他大有情意,她的心終於不再縹緲於九霄雲外,而是安穩地繫在他身上。
確定彼此都安然無恙,鍾采蘋又回身面對孟虛懷:「壞叔!」
備受冷落的孟虛懷不住打量著兩人,觀察著、思索著,好不容易得到她的注意力,一開口也是一堆問題:「怎麼江湖傳說蘋兒死了?蘋兒怎麼又跟他走在一起?你們現在要去哪裡?」
鍾采蘋皺皺鼻子道:「這裡好亂,壞叔,我們去樓上說。」
躲在櫃檯裡簌簌發抖的掌櫃這才慢慢爬出來。這門生意真是接錯了!剛才樓上砸了桌子,這會兒樓下的桌椅更沒一處完好,送走這幫瘟神之後,他要怎麼做生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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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與蘋兒單獨談話。」
簡簡單單的一句話,孟虛懷便把殷振陽擋在門外。對他來說,重要的是故人的女兒,鍾家的小蘋兒平安無事,他也懶得去理故人的徒兒。
才關上房門,孟虛懷便數落道:「小蘋兒太胡鬧了!懷叔若收手不及,會錯手殺了你的!」
鍾采蘋只當沒聽見,拉著他來到床邊,只見枕畔安放著一個瓦罐:「這是爹娘的遺骨。」
孟虛懷一愕,不覺在床沿上坐下,伸手摩挲著瓦罐。
他以天下為家,居無定所,而桐柏山小谷便是他最牽記的地方,那裡有他摯友一家人,是他倦游時最溫暖的招待所。
但如今……只能說幸福易惹天妒吧!鍾氏夫妻雙雙亡故,小蘋兒寄人籬下,小谷再也不復當時笑語頻頻了!
良久,他才道:「他們的骨灰一起安置在此嗎?」
鍾采蘋早搬了張椅子在他腳邊坐下,聞言點點頭道:「婆婆說,爹娘至死都不分開,她沒有法子,便將兩人一起火化了。」接著便將父母去世及之後的遭遇簡單地述說過一遍,只是略過流言一節。
懷叔疼她有如親女,若知道她並非因退婚之辱尋短,卻是不堪流言侵擾而以死明志,只怕他會衝出去扒了殷振陽的皮。
孟虛懷聽完,怔忡地道:「他們一向依賴彼此的氣息而存在,死亡也不能把他們分開。問世間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許?」
沉吟片響,他又低歎道:
「這些年,小蘋兒受委屈了!」
「蘋兒不委屈,姨媽姨丈都待我很好。」
「若是你爹娘還在,那小子哪敢生出退婚之心?還不是欺你無人作主,吃定你不能將他怎麼樣!」
她這才意會到孟虛懷說的是殷振陽。「他已經怎麼樣了。」
「不成,我非要好好教訓那小子不可!」
「都死過一回了,還要怎麼教訓?」鍾采蘋笑歎道。「懷叔,他被人打下絕情崖,必定是我表姊主使的。這件事他知道,我也知道;他不說,我也不說。該我的,他一分也沒少還我,不能要求再多了!」
「蘋兒,懷叔是要給你出氣!」
「哪有那麼多氣的?我原諒他了!」鍾采蘋垂下頭,低聲道。「懷叔,你若真傷了他,我心裡會很難過。」
孟虛懷挑挑眉,搓著下巴饒富興味地道:「懷叔要殺他,你偏要攔;懷叔要教訓他,你又要擋;小蘋兒明明很在乎他,為什麼老是要跟他鬧彆扭?要不是生死交關,你大概也難得給他好臉色看。」
「蘋兒沒有……」
鍾采蘋心知他說中了事實,卻本能地否認。
「就有!懷叔這雙眼睛不是白生白長著好看的,你不跟你師哥鬧彆扭,他犯得著自己喝悶酒嗎?」
「我……」
孟虛懷拉著她的雙手放在自己膝上,拍拍她的頭,就像小時候哄她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