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頁 文 / 於晴
「只要看過一次,很容易入迷的呢。像府裡其它少爺就是戲迷,你大可放心,今年十五待在府裡的少爺只有了兩個,不會有人來驚擾你的,尤其是二少。」
※※※
不會吧?
茶博士呢?
西門家的少爺呢?
阿碧呢?
西門家的奴僕呢……她瞪著西門家一名家丁輕飄飄地送來茶點,隨即在她的眼裡一閃而逝。
她用力眨了眨眼,確定自己方才看的是人,不是鬼。
至少,奴僕出現一名。
但,但很不對勁啊!
戲台上地戲子很入神的在唱戲,看戲台上的戲迷……只有她一個啊!
她不敢東張西望,因為她老覺得那戲子邊唱邊盯著她看,好像她一不專心,就會立刻拂袖走人。
也是。大老遠地從京師來,就唱這麼一場,戲迷只有一個人,而且還是一個從沒看過戲的人,這戲班子大概很嘔吧。
她鎮定下來,集中精神看著戲台,沒一會兒便入迷起來。
不知過了多久,有人在她身邊坐下,然後很隨意問道:「什麼戲啊?」
「嗯……是竇娥冤。」她吸吸鼻子。
「啊?是竇娥緣吧?」他記得明明是個「緣」,什麼時候變成「冤」了?往戲台上一看,愣了下。「那……那是什麼啊?」
「六月飛雪嘛。」
「哦……六月會下雪嗎?我怎麼都不知道?」
即使哭得淅瀝嘩啦,也忍不住被隔壁這人的話給逗笑了。她的視線很捨不得地暫離戲台,往旁邊看去。
「六月不會下雪,是老天爺見竇娥有冤屈……」她呆了呆,瞪著身邊這個本來不該出現的人。
「啊啊,你哭得這麼慘啊?」他皺眉,然後咧嘴笑:「我差點要自作多情,以為你為我掉淚呢。」他胡亂摸了摸身上,找不出帕子來,只好用袖尾幫她擦去一臉的水。
她呆呆地、沒有任何抗拒任他碰觸。即使隔著一層袖,仍然可以感受到他的溫度跟憐惜。他不是氣到反身離去,再也不回頭了嗎?
「你介意多個人看戲嗎?」他笑著問。
「不……當然不。」她低聲喊道,好想伸手撫住自己的心口,阻止心臟的狂跳。
假裝很專注地看戲,卻發現她連戲子在唱什麼都聽不清楚,眼珠子不動聲色地往左飄,瞄到他自行倒茶啜飲,然後就坐在那兒看著戲。
她想起,他被氣走的那一夜,她輾轉難眠,想著自己該不該回山上去;想著回去之後,此生大概再也不會見到他;想著想著……在夢裡,二十二歲的她,回去了,然後轉眼白髮,內心空虛至死……
這夢,把她活活嚇醒。
天色微白,她不敢再入眠,只得走到後花園裡,看著孤伶伶的茶具跟石桌,終於忍不住放聲大哭。
以前,巴不得世上的人都不要來理會她,讓她獨自到老到死;後來,有人闖進來了,反而無法承受不再相見的寂寞。
她坦承她喜歡他,將他視作心靈上最親密的人,甚至,這一輩子她敢斷言不會再有一個男人闖進她的心裡……可是,她真的很害怕啊……
「你啊,可以一直留下來,不必在意我的。」
她回過神,過了一會兒才發現他是在跟她說話。微微側頭瞧他,他並沒有向她看來,反而很專心地看戲。
「永福居缺不了你,你若走了,永福居的帳誰來管?」
「啊……嗯……」
「你也不必怕我再騷擾你,」他微微一笑:「以後,我在南京的日子也不會太多。」
「為……為什麼?」心口又酸又澀的。
他揚起眉,終於將目光落在她有些發白的小臉上。
「阿碧沒告訴你嗎?」
「沒有,她什麼也沒有說。」
「那她是怕你擔心吧。」像吊足她胃口似的,他開朗地笑道:「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事,我得到消息,說今年又有道人要送長生不老藥給那皇帝老頭子,我……」
「你要去搶藥?」她失聲道。
「噓噓噓,小聲點,你要官差來抓我嗎?」他刻意壓低聲音。
「你真要去?」
他抓了抓頰,皺眉,又輕笑:「反正我也沒什麼負累,該欠的我一定要還的。」
「你是蠢蛋嗎?即使你真欠西門家,也不必拿命去換啊!」她叫道。
他聞言,深深注視她一眼,然後笑道:
「我的確是個蠢蛋。我也只能用這種蠢蛋的方式去做。是不是拿命去還債,只有我自己心裡最清楚。」
不知為何,在她的眼裡,他的笑格外地自暴自棄啊。
是……是因為她嗎?
他打了個呵欠,很隨便地睨了戲台一眼,便合目閉上。
她張口欲言,卻不知道要說什麼才好。眼角不停瞄著他的側面,只覺他的頰面有點異紅。
他的頭輕輕點著,像是很快就入睡了,可見他應是很累了。
當他倒向她的右肩時,她嚇了一大跳,後來見他睡得很熟,她連動都不敢動,他的黑髮有好幾撮落在她的腮畔,搔得她好癢。偷偷地摸索到底是哪兒在癢,最後停在左胸前……她是心癢嗎?
鼻間飄來淡淡的味道,混合了他頭髮跟他身上清爽的氣味,不難聞,甚至,她已經有點習慣了。
忽然間,不知道是不是她的肩太薄抵不住他的頭,他一側,整個身子傾下,她連伸手托住都來不及,他的頭就枕到她的大腿上。
她一僵,整個人像石雕一樣,連吸口氣都不敢了。
「阿永……」她的話含在嘴裡,期待他能聽見她無聲的呼喊。
他睡得真的很熟哪。
連被驚醒的跡象都沒有,簡直拿她的腿當枕頭來睡。她慢慢吐氣,小心地不驚動他。
就當被石頭壓住好了,她心想,努力把他想像成人形雕像。
她抬起眼,很想賣面子給台上的竇娥,但隔不了幾眨眼,她又忍不住往他瞟去。掌心悄悄地碰觸他的頭髮,她心跳如鼓的,竟然產生一種「就算是他睡到天荒地老,她也奉陪」的衝動。
又酸又甜又想哭又想笑……這就是她曾經來不及感受到的喜歡嗎?
「老天爺沒給我六月飛雪,卻送我一個西門永……」她喃喃著,唇瓣不由自主地浮起笑。
掌下的髮絲又柔又軟,不禁執起一把,湊到唇邊的同時,瞧見他白皙俊面一坨坨的異紅,異紅之中有好幾點……疹子?
「我受不了……」他像囈語。
「阿永?」
「我受不了啦!」他突然張開眸,跳起來對著遠處樓宇的轉角咆哮:「到底是哪個王八蛋在茶壺裡放酒的?」
她傻眼,瞧見他一直在抓著手臂、抓著臉,好像很癢似的。
「酒?是哪個人送酒過去的?你們不知二少會起酒疹嗎?」西門義老早就躲在後頭密切監控一切,就怕此計失敗,惹來西門笑的關注。
她不只傻眼,簡直是張口結舌地呆住了。
「好像是小畢吧……我瞧見方纔他有靠近過那送酒的奴僕……」小茶博士很委屈地躲在角落。說好是來看戲的,誰知道得躲到這麼遠看,害他拚命瞇眼看生平頭一齣戲。
「小畢?」西門永恨極那臭小子,渾身發癢讓他脾氣更爆,就差沒有從頭頂冒煙了。「那渾小子把竇娥冤念著竇娥緣,讓我以為這是一出歡喜結緣大喜劇!」
「……」她悄悄瞄了眼戲台,忽然覺得演竇蛾的戲子演得很僵硬,又不得不繼續演下去,在明知無人看戲的情況下。
「又是小畢?」西門義滿臉驚訝:「到底誰是小畢?」竟能處處破壞他的計畫。
「小畢就在你身後,在爬牆的那個。」小茶博士齊聲指向他身後。
「咦,這小孩怎麼這麼眼熟……你!」
「嘿嘿嘿……西門哥哥,你好啊!」
「聶元巧!」
「哇,西門哥哥,你竟然記得我叫什麼啊!」
「廢話,聶家十二個兄弟,每個人名我都背得極熟!你待在西門府做什麼……你就是小畢!來人啊,給我抓住他!我要押他過聶府,讓聶家人看看他們養出了什麼小孩,竟當竊賊!」
「誰當竊賊?我可是光明正大地被僱用的……哇,你抓著我的腿幹嘛?放手放手!」半吊在牆上的小孩拚命踢腳。
「僱用?你家家財夠用你吃喝一輩子了,你來當茶博士,分明是有心來壞西門府的!」
「誰教那個愛男扮女裝的老闆傷了我四哥……混蛋混蛋!沒人會在大街上駕快車的,會撞死人的,你知不知道?我四哥的病好不容易好點,才出門,又遭他的快馬撞到,我不出這口氣難消我心頭之恨!」
「你這小混蛋!我不都拉下臉皮親自送禮過去道歉了,你這小鬼頭還在計較什麼?」
「哼,明兒個我也送禮過來,盼西門哥哥別計較!」
「你這小子,今天我非把你抓下來不可……」
「有種你來啊,來啊——」
小畢與西門義各持一方叫罵不斷、小動作不斷,一個扔樹上果實,一個撿起地上石頭丟——
寧願看看他們,再回頭看看已經空無一人的戲台,接著,她的視線移到身邊癢到渾身受不了的西門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