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頁 文 / 於晴
西門永瞪著那扇門後纖細的影子,喉口上下滾動著。
她又道:「一個人能活多老呢?五十?六十?我好歹也有四十了吧?何況我曾經身受重創,可能就要死了吧?我有沒有告訴你,第一次見到你時,我正在想我到底幾歲了呢?」
「你很年輕。」他輕聲說。
「是啊,原來我才二十有二呢。今天,我終於想起來了,原來,才過了七年啊——」
「……」
突然,她輕笑出聲:「我真的沒有想到,我竟然有打得過他的一天。原來,這些年我不是白吃等死,我每天在山上自給自足,砍柴、搬運,甚至惡夢驚醒時,會拿著匕首胡亂揮舞,搞了半天,我已經有足夠的力量,甚至,我可以在他壓倒時踢飛他……就算小姐當作沒看見,我也有自保的能力了……」
果然是那個人!
西門永猛然站起。
「不要打開門!」她叫。
「我不會打開門。」
「也不准去動手!這是我自己的事!」
他咬牙,知她在等承諾,只得道:「我不會動拳頭。」
「那就好。」遲疑了下,她的聲音好小:「你確定不會影響到西門家嗎?我記得廣姓在京師是有頭有臉的人物,當年他與小姐的婚事,還受到達官貴人的祝賀,若是、若是……」
若是她不打,那混蛋只有死路一條,是被他活活打死的。西門永拳頭緊握,五指深深陷進掌心裡。
他壓抑道:
「過去我闖了多少禍,西門家也不見掉塊屋瓦,你大可放心,要比有頭有臉,西門家也不是什麼簡單的人物。」
她微微一笑,知道他的財大氣粗是為了安撫她。
「還好,不連累你跟阿碧就好。」
「阿碧?」他呆了呆,順著她的話道:「若哪日她在西門家待不下去,大哥自然會為她找份差事,不會委屈她的。」
「……你要讓她成親之後,再繼續當丫鬟?」
「她要成親了?」他對西門家果然不夠關心。「我會托大哥多送她一些銀子當賀禮,你可以安心。」
「要跟阿碧成親的不是你嗎?」
「誰說我要跟她成親?」
她訝異地站起,轉身對著那扇門後的身影。「你想要始亂終棄?」看不出來他是這種人啊。
「始亂終棄你個頭!我喜歡的人是你,我去娶阿碧幹嘛?回來當丫鬟嗎?」他火大,一掌敲在門上,門「咚」地一聲用力被打開了。
他見她眼睛瞪得極大,讓他心中一陣火團來團去的。他吼:
「這什麼表情?你又要比眼睛大?要比大,我也不小!混帳傢伙,我喜歡你,有必要像是遇鬼嗎?」
跟遇鬼也差不多了,她的唇瓣掀了掀,試了好幾回才勉強開口:
「你……你喜歡我?」連聲音都是顫抖的啊。
他怒目一瞪。「我就是喜歡你,怎樣?大明律法哪條不准了?還是天皇老子看不順眼?你爹不准?還是哪個王八蛋不准?叫他跳出來說話啊!」
他每說一句,就跨前一步,像踩著紅色的火焰般。她本能地後退,一直後退,撞到屏風,知道退無可退了。
喉嚨一陣熱氣,連獲知那男人出現在她眼前都沒有這麼害怕過啊。
想要說服自己,西門永並不可怕,但當他伸出雙臂,像要抱住她時,她脫口尖叫一聲,恐懼迫使她舉手擋在身前,將身子畏縮到極限。
「我喜歡你,真讓你這麼害怕嗎?」
他的聲音好近哪,近到她渾身仍然顫動不止。眼角瞄到他的雙臂並未抱住她,而是抵住她兩側的屏風上。
他不會傷害她、他不會傷害她,讓她害怕的是他的話;讓她恐懼的是他話裡的情意,以及隨之而來的親密。
「寧願!」
「你……你說,咱們像是哥兒們,不分男女的……」
「真他媽的不分男女才怪!你明明就是個女人,我就是個男人,不分男女!好啊,你不如戳瞎我的眼睛算了!」
「你……你騙我……」她結結巴巴。
「沒錯,我是騙你,你呆子,傻瓜,我這輩子沒說過多少謊話,很容易被看穿的,就你這傻子以為天底下有這麼白癡的蠢事!哥兒們?我會在三更半夜夢到哥兒們嗎?我會看一個哥兒們看到發呆發蠢嗎?我會想去抱一個哥兒們嗎?我真他媽是個混帳東西!喜歡一個女人,還顧東顧西的,顧到最後,還不知道你在心裡將我塞給了別人!」
他的話又快又急,一氣呵成,充滿了怨念、充滿了沮喪、充滿了火氣。
她聽得連眼也花了,喉嚨像是被他週遭的火焰給燙著,好熱好乾,讓她不自覺地撫上頸子,好怕不小心吞進他那團火。
他深吸口氣,正色說道:「我喜歡你,寧願。」
她緩緩抬眼看他。他俊美的臉龐靠得好近,近到她可以細數他眼上的睫毛。
「我……你……」她不值得的,他早該知道,不是嗎?她發生過什麼事,他也應該明白啊!他的腦袋到底在想什麼啊?很想這樣問他,但對上他認真的眼神,知道她要真問出口,他一定又要破口大罵。
喜歡嗎……她已經好久好久沒有接觸過這種字眼了。他喜歡她哪兒啊?這個蠢蛋!
她歎了口氣:「我不配。」
「你要我活活掐死你嗎?」西門永怒道。
「我清白不再,是事實。」
「你曾經受了傷,現在康復了,如此而已。什麼叫污點?大明律法能判你罪嗎?就算你有罪,罪有我嚴重嗎?我搶藥、偷藥,連皇帝老子的藥都敢奪——」
「小聲點!小聲點!你要官差來抓你嗎?」
「是啊,連你這傻瓜都知道官差要來抓的,會是我,不是你。你在那裡自憐自哀什麼?」
她抿起唇,原本擋在身前的雙手逐漸緊握,露出微微的青筋,咬牙道:「什麼叫自憐自哀?你根本不懂!在你眼裡,這只是芝麻綠豆般的小事,可是,你知不知道,它在我的心裡生根、腐爛了。我的身體康復了,從生死關卡逃回來了,但是,我的記憶還存在,它時時刻刻閃過我的腦子;時時刻刻提醒我,我曾經歷過什麼樣的無助,我恨死了恨死了。我好巴不得失憶,就算撞傻了我的腦子,我都甘願,只要讓我忘掉!只要能讓我忘掉!」
西門永從未見過她有如此強烈的情緒,想要抱住安撫她,卻不敢造次。
「我沒法讓你失憶,我只知道,現在我喜歡你,想碰你、想讓你快樂、想讓你天天笑著。」他將他的真心赤裸裸地掏出來。「我只知道這一輩子,我唯一想守著的人就是你。」
「我……還是覺得阿碧與你最相配,你不把握機會,會後悔的。」她輕聲喃道,不敢直視他的眼睛。
他未置一詞,就那樣站在她的面前。
未久,垂下的視尾瞧見他的靴子動了,往外側移開,隨即,原本充滿威脅性的雙臂也從她的兩側撤離了,她迅速抬起眼,只來得及捕捉他的背影。
本能地,她追了兩步,然後想起什麼,硬生生地停下。
「也好……」她喃喃著,近乎發呆地看著他愈來愈遠的背影。
她的內心裡有一處腐爛發臭的地方,即使平常她裝得再雲淡風清、裝得再灑脫,它依舊存在。
「如果……你在我十五歲的時候,遇見我,那有多好……」就算那時她只是個孩子;就算她還不懂什麼叫綿綿情意,他也一定會打動她的。「或者……我失去記憶了,讓他救起……」
一時之間,所有的幻想都在腦中輪流過一回,一直到最後,她才回到現實,看著他那頭充滿光澤的長髮離她愈來愈遠——
「現實啊……」她苦笑。現實不就這樣嗎?
情意來得太晚了。
第八章
「去做個牌位吧。」
「牌……牌位?義少爺,小少爺還沒死耶……」
西門義瞪身邊的小廝一眼,斥道:「你跟了我多少年,連我這點心思都抓不住嗎?」
「小的明白了!只是,牌位要怎麼寫?寫……『縱橫天下數十年的商業奇才西門義』,義少爺,你覺得這形容很不賴吧?」
「……我若是西門永,現下你這狗奴才已經被打死在當場了!我閒著沒事幹要你寫我牌位做什麼?瞪大你的狗眼,瞧瞧角落裡的那一團是什麼?」
跟在西門義身邊十年的小廝順著主子的視線,瞧見守福院的角落裡——
「哇,什麼東西發霉了?」他嚇了一大跳。什麼時候恩少爺的園子裡出現一個……妖孽?
所謂妖者,就是跳脫一般老百姓所能理解的常識範圍外,而又有生命跡象的物體。
「真的好像在呼吸耶……少爺,咱們快去請道士啊!」
西門義暗地翻翻白眼,斥道:「下去下去!要你這奴才等於是浪費米糧……對了,你要真敢給我去請道士,讓人恥笑西門家,下半輩子你就不用在府裡幹事了。」語畢,漫步走向守福院的角落。
那角落,有個人很不雅地面壁蹲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