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頁 文 / 於晴
「寧小姐,還沒睡嗎?」睡眼惺忪的阿碧小聲地問。
「對不起,吵醒你了。我要睡了。」
阿碧微微一笑,合眼沉沉睡去。
圓圓的眼珠轉了一圈,也不知道為什麼就是再也睡不著了。
她發呆地注視窗外晃動到有些猖狂的樹影,在山上每夜都能見到這種景象,那時她並無所感,只覺得一天又結束了,而現在她覺得有一點點的……寂寞。
黑漆抹烏的樹影在窗紙上跳動,她不知看了多久,忽地有個人形的樹影在走路,慢慢地走到窗中央,然後停下。
她目瞪口呆,隔了好一會兒,才撫上受驚的胸口。
這張床就在窗的旁邊,她睡內側,若有人開窗,一伸手就會碰到她。
外頭是誰?
西門永不是說,這內院屬於永福居私人的範圍,外人不能踏進一步,而他就睡在前頭,一旦有人走進,他第一個就會知曉嗎?
啊,對了,晚飯時,他說他回去西門家一趟,接下來就沒再見到他了,難怪她老覺得好像少掉了什麼。
她的心在狂跳,見那黑色的人影停在窗的中央動也不動,好像、好像隔著窗瞪視著她。
她拉緊胸前的衣襟,正想喚醒阿碧時,突然見到一陣風吹起這人影的頭髮。
那長髮飄逸飛揚,發尾在夜色中勾勒出美麗的弧度,讓她受驚的腦袋突然蹦出一個事後連自己都覺得很突兀的想法。
這男人的長髮,真美。
接著,隔著窗紙,一團黑色的人形,開始在她心中有了清楚的模樣。
清秀俊逸的臉孔,劍眉大眼,唇有些厚,鼻子高,膚色白,而且一身鑲著金邊的黑衣,從外表上看來,就像是不知世事,哪兒有麻煩就往哪兒闖去的貴族少爺。
她遲疑了下,小聲地叫:「阿永?」
窗外,沒有聲響。一會兒,她才聽得有人輕聲說道:「你還沒睡啊……」
果然是他!
她吁了口氣,將方纔所受的驚嚇全吐了出來後,連忙開窗。
他就站在外頭,美發飛揚,一如她所想像的。
「你嚇死我了。」她低叫。
「我不說過,我就睡在前頭的屋子裡,誰要進來都得經過我,你以為我會沒用到隨便就讓人給打暈嗎?」
他的口氣不甚好,顯然她的不信賴,讓他有點不爽快。
她早已見怪不怪,如果有哪天,他能保持一整天的好心情,她還以為是誰冒充的呢。
「三更半夜的,你站在窗前做啥?」
「我……我散步,不行嗎?」他理直氣壯得……很心虛。
散步?擋在窗前,一動也不動,像是隨時會破窗而入,這叫散步?
「我甫回南京城,激動得睡不著覺,總行了吧?」
「噓噓,阿碧還在睡呢。你也別找藉口了,我知道你來這兒是做什麼的。」
西門永聞言,嚇了大跳,吞吞吐吐:「你知道我來這兒做啥?」白頰生暈,有著被看穿心事的狼狽。
當然是來看阿碧的啊!
她還不笨,之前看阿碧與西門永喁喁私語,實在不像是她當丫鬟時該有的樣子。
至少,當她還是丫鬟時,見了主子起碼距離三步遠,視線得垂下說話。阿碧與西門永之間並非如此,而是更……親密點、放肆點,給她一種錯覺,這兩人的地位是平等的,是猶如親密關係的男女。
茶肆裡的小茶博士也悄悄告訴她:阿碧遲早是西門家的女主人。
就算她對男女間的情事一知半解,她也能體會西門永愛慕的心理啊。
「我真怕你要害起躁來,不知道會不會把整間屋子都給拆了呢。」她笑。不知道是不是身子一直縮在窗前的關係,心口有點酸痛。
「什麼?」他茫然。
「這麼晚了,你還是早點去睡吧。改明兒個一早,我讓阿碧跟你說。」
讓阿碧跟他說?她有話直接告訴他不就成了,要阿碧那丫頭轉述什麼?正要這麼說時,忽見她圓眼下有著淡淡的陰影……真他媽的混蛋,西門義那小子老說他粗枝大葉,沒啥心眼;大哥跟小弟也老認為他心思不夠細膩,到最後,連他都承認自己的確粗線條。唯有對她,他的粗線條全被狗吃了!
他喃喃詛咒一句,見她流露出不甚贊同的表情,他只好歎道:「那你早點睡吧。」
寧願見他轉身就走,不是回他自己的房間,而是走向白天阿碧帶她去繞上一圈的後花園。
她想了一會,在抓起外衣的同時,雖然也遲疑一會兒,但內心浮現「因為是西門永,所以不怕」的念頭,於是她迅速穿上衣服,想要越過阿碧的身子下床,又怕驚動阿碧,便橫跨窗檻,跳下地。
她輕手輕腳地走到花園裡,看見他坐在石椅上喝茶。不知道是不是整座園林改做茶肆的關係,連老闆住的內院花園,都有可供喝茶的場所。
花園裡有一個類似涼亭的地方,不過與她自幼所見的涼亭不同,涼台懸掛著成串的圓珠子,風一吹微微的晃動,聲響不大,卻很悅耳,十分適合獨處之人。
亭內地上的石磚一路鋪出亭外,以一般的花磚結合,另成一個大圓弧,上頭有茶桌、茶椅跟該備有的茶具。
晴朗時,就在太陽底下優閒喝茶,下雨時就移進亭內,喝茶的興致不受打擾。不自覺地,腦中浮現幼時所待過的舊地,相較之下——
「原來,他們只是普通的大戶人家啊……」她失神喃道。
西門永聞言抬頭,訝道:「你不睡覺出來閒逛什麼?想遇鬼嗎?」
她對他不經思考的衝動話已經習以為常,甚至可以說是麻痺了。她的視線飄飄浮動了一下,才笑著說道:
「嗯……我不睡覺出來閒逛,是想遇你啊。」
很少看她笑得這麼開心,他有些傻眼,道:「遇我……嗎?」
「是啊,遇鬼嘛。」她換了摸平滑偏冷的石桌。「我啊,連這是什麼石也喊不出來呢。」她的斷層有多嚴重啊。以前在小姐身邊,多少耳濡目染,現在重回塵世,什麼都像是土包子,在在提醒她,她曾是個丫鬟,而現在她什麼都不是了。
「我也是。」
「啊?」她回神。
「你要喝茶嗎?坐啊,怎麼不坐呢?」
「我不喝不喝。」她連忙擺手,阻止他為自己斟茶。「再喝,我一定會睡不著。」
西門永見她東摸西摸地坐下,好像挺稀奇似的。他面帶淺笑,道:「這是哪兒運來的石頭,我也不知道。只要能讓人坐著,不會垮掉,那就夠了。西門義那傢伙老笑我沒知識,我管他去死。」喝了一口茶,笑臉立成苦瓜。
「不喜歡喝就不要喝啊。」
「嗯嗯,你說得是。」西門永以掌蓋住瓷杯,瞪著她圓臉半晌,然後又歎了口氣,移開掌心。「既然我接下手當了老闆,豈能連茶的種類都喝不出來?」
她實在忍不住好奇,問道:「我記得你有提過,你是想存老婆本嘛。」
「是……是啊!」
「你不會瞧不起當丫鬟的姑娘嗎?」
西門永胸口一跳,連忙看向她。月光下,她的圓臉有些泛著銀光,兩顆眼珠子亮晶晶的,他從未見過眸色如此亮黑的女人……或者,是他從來沒有仔細觀察過?
「我當然不會。」他沙啞道:「喜歡了就是喜歡啊。」
她偏著頭,一撮秀髮滑到胸前。他不得不說,她二十來歲了,發育似乎不是挺好,胸有點平,可是……混蛋!他就是敗下來了啊!
「……希望茶肆的帳不會很難做。我可先說好,我只學過一點點,那還是以前有空,跟著帳房爺爺學著,都好幾年了……你確定真要我來做?」
他回過神,一字不露地重複在山上所編的謊言。
「這事,非你莫屬。我可不信任其他人。我大哥雖建議延用西門義雇的帳房先生,我卻不願續用。我與西門義素來不合,誰知他會不會動手腳,將茶肆的帳報空,三年後茶肆再回他手上。」
「我幫你。」她很義氣地說道,就差沒拍胸脯打包票了。
他微微一笑,想起在山上的那段日子。
她不肯跟他下山,他就賴在山上不走。
她睡那個撈什子的山洞裡,他就睡在天地之間。她要走出洞必先跨過他的身體,總之,她的生活一直在他的視線裡。
一開始,他很沒轍,後來,一天一天過去,他開始聞到很熟悉的異味。
她沒洗澡。
他可以忍受她做的飯菜,卻無法忍受她身上的異味。他強迫她去洗,她死都不肯,直到有一天,他想起她並非與骯髒為伍之人。
他剛來時,她將自己弄得極為乾淨,秀髮梳理得很好,渾身上下找不著一絲怪味或污點。
他還記得,他沿著溪河往上走,正懷疑自己會不會走進只有老頭子才會隱居的山林時,忽然聽到林外有水聲,他立刻走出,就瞧見她躺在綠地上,狀似假寐。
她的長髮如雲,披散在綠茵之上,圓圓的臉從未這麼曝光過。不知道是不是與塵世的斷層發生在她十五歲左右,所以,她的臉蛋有一點孩子氣,膚色健康細嫩又嬌滑,沒有他記憶中的骯髒跟刻意邋遢的醜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