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頁 文 / 於晴
他來此的真正目的,若在此時此刻告訴她,她會從此拒他於千里之外吧?就如同去年她極端排斥有男人喜歡她的事實。也許她搬入高山的真正原因,並非火燒家,而是遠離那姓李的小子以及任何的男人。
「天快黑了,你還是趁早下山吧。」她說。
「我……我……」混蛋!他二十年多年來都沒有儲存一些機智備用嗎?他氣惱自己,見她擺明一臉送客相,心頭更火。「我留下來過夜!」
她一怔,又笑:「不成不成。男女有別,去年是你傷重,救人為重,何況,這種深山裡哪來的屋子,我也不會蓋。」
「那你住哪兒?」總不可能撲通一聲,下海住龍宮吧?
「住山洞裡。」
「山洞!」他叫:「你住山洞?接下來你是不是要穿樹皮?」
「還不至於。」她覺得有些好笑:「我有好些衣物沒燒掉,夠穿了。」
「混蛋!我偏要待下,一天你不下山,我就一天待著。睡在林子裡,我也不在乎!」
她皺眉。「你這是何苦啊?」
「這點苦算得了什麼?你喜歡提前過六十歲的生活,我就陪你,反正提早嘛。」他聳聳肩。
「你……你幹嘛陪我?你還有很多事要做,不是嗎?你不是說,還要為你弟弟求藥?」
「咦,我連這個也跟你提過了嗎?」見她點頭,他還是聳肩。「那就怪我弟弟命不好,誰教我有你這個……嗯……生死換帖的哥兒們呢。」
「生死換帖?!」她不記得啊。何況,她是女子,他是男人,彼此怎麼會有生死之交?這人是瘋了不成?
西門永盤腿坐起,很認真地看著她。
「我說過,你救了我,我的命就是你的了。你到哪兒,我就到哪兒。」
「你……瘋子!」就不信他這種活蹦亂跳的性子能在無味的山中待多久?
「我不是瘋子,我只是一個死腦筋的蠢蛋。」他什麼都不懂,只知道用最原始的方法去糾纏一個人,至死方休。
瞄到她微怒,他很無賴地笑道:「你若不讓我賴住在此,大不了我就下山吧。下山之後,我也無事可做,就再去為我小弟求藥……聽說這一回又有道人送長生不老藥給皇帝老爺,經上次被奪藥後,這一次皇帝老爺指派高手護送……可惜,不知道我若不幸,有沒有人會為我上香啊……」眼角偷偷再瞄她。
她的表情除了惱怒,還有些許擔憂跟阻止之意……啊啊,他可不可以幻想一下,其實她對他並非那麼絕情,有那麼一點點不捨他涉險的感情呢?
「隨便你!」她搶過魚竿,胡亂收拾後起身走人。
「隨便我……」他偷偷地笑了,笑得很開心。「那就是隨我留下了……」
※※※
兩個多月後——
「瞧什麼瞧?沒瞧過女人嗎?還是沒見過女人駕馬車?」甫進南京城內,就見並行的馬車裡有人在窺視著自己。
「啊,好粗的聲音啊……」那男人一臉可惜。
「怎樣?老子……老娘就是粗聲粗氣,礙著你的眼嗎?」也不顧大腳被看見,凌空踹了對方車軸一腳,然後狠狠瞪著那張驚恐的臉孔。「再看一眼,我就揍人!」
狠話還沒指完,對方馬上吩咐車伕加快速度駛離這個瘋婆子。
「瘋婆子?敢叫我瘋婆子!」「她」面目猙獰,咬牙切齒,鼻翼噴著氣,像是隨時要咬人的山豹。
身後的車幔掀起一角,半張未沾胭脂的圓臉探出,沿著纖頸往下,是老舊的素衫,身上並無任何飾物。
「你舉起馬鞭做什麼?要在大街上趕路嗎?」圓臉的主人問道,彷彿沒有看見飛噴的怒火。
「……沒……我手臂癢,舉舉而已。」那高頭大馬的「女子」咬牙道。
「這就是你說的南京城嗎?」她東張西望,圓眸流露出難以掩飾的好奇。
「是,這已經是南京城了,我可以換下這臭衣服了吧?」
「我的衣服很臭嗎?」
「……混蛋,你明知道我的意思。這裡是南京城,不是京師!走在路上,誰知道會不會突然有個人跳出來認親?」
「你覺得當女人很丟臉吧?」寧願瞧著西門永一身的女裝,不得不說,連她這個沒見過多少世面的女人,都覺得他很適合扮女裝的——在外貌上。至於骨子裡則是貨真價實的男兒郎。當然,如果他的身材能稍微縮小點會更好。
馬車緩緩在街道上行進著,眼角瞥到四周的百姓像潮水,一波一波的,讓人眼花撩亂、暈頭轉向。
原來,這就是她從小耳聞的繁華南京城啊。
「我沒說當女人很丟臉,你少扭曲我的意思。」西門永頓了一下,咕噥:「你要不是女人,那我才煩惱咧。」
她沒注意他的意味深長,只道:「就算你不覺得丟臉,但還是很麻煩吧,方才不正是一例,就算你不去主動招惹人,人家也會來欺你。」
「我不會任人一而再、再而三地欺我。」
「那是因為你不曾被欺負過,不知道力氣懸殊的可怕跟絕望……」她低喃。
「人人都說我力大無窮,但那是指現在的我,可不包括孩童時的我。你若肯,我可以教你幾招。」
她正要接話,忽然發現他的高頭大馬真的很引人側目——連男子都不避嫌地在看他。出於本能的,她立刻放下車幔,撫住跳得有些狂亂的心口。
她果然還是會緊張啊!
只是,摸不清楚自己緊張,是因為太久沒跟人接觸了,還是怕男人身上的那股臭味。如果要她選擇,她寧願繼續過著不問世事的隱居生活,用她的一生一世。
偏偏——腦中浮現一張賴皮的臉孔,她內心有些氣惱。
這人不止脾氣極壞,又愛耍賴皮臉,在山上的那段日子,她真是……被糾纏到好想磨刀殺人。
「喂喂,你怎麼啦?」
「沒什麼——」正要答話,忽然聽見有個陌生陰沉的男聲在插嘴:「等等!」
她原以為是馬車旁的路人在說話,不干他們的事,後來又覺聲量過大,彷彿那說話的人跟著馬車在走。
「義爺,怎麼啦?咱們不是要為二少訂棺木嗎?都已經打點好了,奴才連風水師都找妥,就等出城尋福地……」
「閉嘴!」那陰沉的聲音沉默了一會兒,又道:「這位……高頭大馬的姑娘,咱們是不是在哪裡見過?」
「沒有。」西門永的聲音壓得極低,不像平常一有男子搭訕,立刻飽以老拳。
「連聲音都好像聽過啊……」這一次那陰險的聲音帶著十足的挑釁。「高頭大馬姑娘,真的不是我要懷疑,你這髮色的光澤與柔順真像是在下一名不成材的兄弟呢。」
兄弟?隔著車幔,她一怔。莫非那人就是西門永曾提過的義兄弟?
「不知你這混球在說什麼鬼話,滾開!」
「才兩個多月不見,敢情你不僅失憶又變成姑娘家啦?」那聲音開始咬牙切齒,低聲罵道:「你存心丟西門家的臉是不是?沒事去男扮女裝,要是讓人傳出去,有多難聽!你知不知道?」
「你不說,誰會知道?」
「哈,大庭廣眾之下,誰會認不出來?你以為你貌美如女嗎?還是覺得你的頭髮美得像女人,就開始學起女人的裝扮來?堂堂一名男子穿著娘兒們的衣服,我真懷疑你存心要敗壞西門家的名聲!」
左一句西門家、右一句西門家,西門永不耐煩地要加快馬車速度,西門義立刻拉住馬匹,斥道:「笑大哥還在找你呢!你知不知道你突然消失兩個月,在世上一點聲息也沒有,他還以為你又跑去哪兒奪藥,死在無人之處呢!你先回家一趟……不,不能先回家,你這種裝扮回去,他會跪在西門家的祖宗牌位前自我了斷的。」
「我又不是西門家的親生兒,他自我了斷做什麼?」西門永沒好氣道:「我先回茶肆,晚點再回去見大哥。」
西門義正詫異他這麼好說話,忽見有人往此處走來,他臉色一整,難看透頂,壓低聲音道:「咱們西門家的死對頭來了,你不准出聲!若讓他發現你男扮女裝,西門家幾十口全都找棵樹上吊算了。」
語方落,她在車內又聽見一名陌生男人的聲音響起,而且靠著馬車極近。
「西門兄,好巧啊。」
這聲音十分的和氣,仍讓她感到威脅。她緊緊壓住布幔,不讓它有被打開的危機。
「是很巧啊,小小南京城,連出來逛個街都會遇見你們兄弟倆。」西門義假笑道。
「是啊,對了……這位高頭大馬的姑娘好生眼熟啊,眼熟到在下都快要喊出她的閨名來了呢。」
「眼熟?你當然眼熟啊!她是我的遠方表妹,長得神似是理所當然!」西門義面不改色地解釋。
「原來是西門兄的遠方表妹啊……」
「你這什麼眼神?懷疑我?」
「不不不。」這一回,是小少年輕快的聲音:「西門哥哥,你仔細看,我四哥的眼神是說,通常表哥跟表妹之間,會發生很多動人的故事。倘若你跟這位有點姿色,但不知道為什麼我老覺得無法親近的表妹成親,拜託,一定要請我。我想喝杯喜酒,沾沾喜氣……咦咦,西門哥哥,你臉色好像不佳,是不是我點得太明白,你害躁了?人家害躁是臉紅,你害躁臉卻黑了一半,這真是奇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