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頁 文 / 於晴
不會吧?連這樣也能認得出來?她只好硬著頭皮繼續用極為難聽的聲音道:「天快亮了,奴家想親手為小鵬做早飯,所以……公子不必陪我,廚房旁有廚工,不必擔心奴家的危險。」
六師弟瞇起眼,想起小鵬好像提過他娘親不擅廚藝,正要開口再問,後又覺得自己似乎太過多事。沈繡娘在天水莊住了十年,又不是什麼危險人物,她要在莊內做什麼一點也不關他的事,思及此,他退開一步,說道:「既然如此,在下就……咦,四師兄,怎麼啦?」回頭看見他那個少言少語的四師兄正目不轉睛地看著沈夫人……
這十年來,他與四師兄接觸雖不多,但也知道四師兄變得少言少語少看女人……他順著四師兄深沉的目光,又轉回頭看著那個發抖的沈夫人……這,不會因為人家姓沈,所以看上了眼吧?
「嗚……」一聲輕泣從寬袖後傳出。
六師弟回過神,連忙道:「怎麼了?沈夫人?」
「我……我……」
一連說了七、八個我,等到眾人有些不耐之後,她才語帶哽咽用破嗓子結結巴巴說道:「奴家……沒有跟男子獨處的經驗……嗚嗚……心裡害怕極了……嗚嗚……」
「啊?是我們不好,我們馬上走。」六師弟拱手告辭後,轉身瞧見四師兄跟五師兄已往東方而去。
也對,沈夫人的性子與四師兄心裡喜歡的那個女子相差太大,也難怪四師兄頭也不回地走了,他又看了遮著面的沈非君一眼,趕緊追上去。
直到腳步聲遠去,沈非君才敢慢慢地放下袖,往離去三人的背影望去。
這三個師兄弟走得有些遠了,背影有些模糊,但仍舊可以看出中間那個高瘦的身影……好陌生。
「是啊,怎會不陌生?若在他處,我絕認不出他來的。」她喃喃道,強迫自己依依不捨的目光離開他的背影。
那個當年只比她高一點點的少年,因為歲月而成為一個男子漢,而她呢?由一個少女變成一個少婦……有時候連自己都忘了自己的本性了。
她的視線又不由自主地抬起,癡癡凝望他消失在霧中的背影好一會兒,張嘴想歎息,卻又硬生生地忍下。風吹來,臉頰有些濕得發寒,凍得她打起顫來。她不抹去臉頰的水,只自言自語道:「我要離家出走了,我的夢想就是大顯神威,親眼瞧瞧師父說得天花亂墜的世界,等我回來了,他也走了,我有一肚子的故事可以告訴小鵬。嗚,小鵬,娘都還沒有離開,就好想好想你軟軟的身體喔……」她吸了吸鼻子,心知再不走,天一亮,要走就難了。
若是留下,她怕自己會日日處在驚嚇跟……期待之中。
她拉起裙擺,轉身往後門奔去,想起在很久很久以前,久到連自己都以為那只是一個夢而已;一個少女跟一個少年在花林裡、在私語情話之餘雄心壯志的約定——
真的要去嗎?你……的武功很差吧?好吧,那我來負責保護你好了。
好,你保護我,而我,我會愛你一輩子,一輩子,永遠不變。
回憶總比現實美麗,她唇畔含著笑,輕輕打開後門。
什麼東西會不變呢?連人都會變了,何況是虛無縹緲的心呢——
門後,一個男人正瞪著她瞧。
不會吧?無三不成禮,又有人來打擾她離家出走了嗎?是她太倒楣了,還是天意逼她回天水莊?
她瞪著那名漢子,那名漢子亦瞪著她瞧。
天微亮,模糊的光線照在僵直不動的兩人之間,豆大的汗珠從兩人的額面滑下。
半晌,她才緩緩地問:「又是來打劫的?你會不會覺得有點晚了?」
「打劫?」那漢子回過神,趕緊道:「夫人,我只是打更的,正要回家,經過這裡,突然門一開,我以為是女鬼等等,夫人,您要去哪兒?天還不算亮啊!」
沈非君連笑數聲,頭也不回地說道:「離家出走去了。」語畢,難聽不成調的小曲兒快樂地響起:「看我大顯神——兒——威——」
人,愈走愈遠,終消失在白霧之中。
一大早,沈小鵬就特地到廚房端了兩人份的早飯往娘親的睡房走去。
「娘,吃早飯了啦,小鵬今天陪你。」他喊道,敲了門沒人理,他歎了口氣。「娘,你愈來愈像豬了,都日上三竿還不起床。」還好他來了。
他推開門,走進睡房,瞧見睡房內空無一人。
他楞了楞,很快就恢復思考,微惱道:「又跑去外頭睡了!也不怕受涼。」
真不知他娘這習慣究竟在哪兒學的,以前他娘幾乎寸步不離他,半夜睡覺也必定鎖住房門,但鳴祥義爹死後,就常見他娘在外頭睡。
他抓了一件披風,又氣又惱地往後院的小山丘跑去,叫道:「娘!快出來啦,別又露小腳睡啦,真是,到底你是娘,還是我是娘?」
他跑到山丘上又是一楞。連個人影都沒有,何況是一雙腳?
不在這裡,會在哪兒?他心一急,丟下披風跟早飯,樓院的裡裡外外尋了半天找不著人,他連忙奔出樓院,一路在莊內找人,直跑到大廳見著鳳鳴祥,都還沒瞧見他娘親。
「小鵬,怎麼了?」鳳鳴祥訝於他一臉蒼白。
「娘……娘……」沈小鵬忍著多時的眼淚終於掉出來,撲進鳳鳴祥的懷裡哭道:「娘不見了!」
「繡娘怎會不見?」
大廳之內尚有餘滄元,他跟著驚訝:「昨晚我還見到沈夫人在莊內……」見有僕來報,他聽了幾句,臉色奇異,看了沈小鵬一眼,隨即說道:「沈夫人……應該沒事吧。附近打更的說,天快亮時看見一名衣著精美的夫人往後門走了,說是要……要離家出走。他回家之後覺得不太對勁,便來通知咱們一聲。」
沈小鵬呆呆地:「離家出走?娘她為什麼要離家出走?娘在氣我嗎?」那個脆弱無比、動不動就哭的娘親怎會離家出走?他想起昨天午後娘親的話。「原來,娘是說真的……不對啊,鳴祥,我方才去娘的房,她的衣服好好的,還掛在那兒,她離家出走,連件衣服都沒帶……啊,她一定連銀子都忘了帶!」
天啊!他的娘親會有什麼下場?現在一定在某個地方哭著找他。
「我要去找娘!她沒有我不行!」他心慌又心急,不聽鳳鳴祥的阻止,往門外跑去,忽然撞上一堵內牆,他蹌跌了數步。
「小心。」男人及時抓住他的肩,穩住他的身子。
沈小鵬直覺抬起臉,在對方眼裡看見一抹驚詫,他也覺得這人似乎有點眼熟,但已無暇顧及。他掙脫此人,往外跑去。
「非君?」
聲量極低,卻傳進了沈小鵬的耳裡。娘的閨名,這男人怎會知?連鳴祥跟余叔叔都只知娘叫繡娘的,知道娘親閨名的只有他一人而已啊。
他停步,好奇地回頭,看清楚這男人的長相——
「啊,是你!」
這人正是一個月前,鳴祥失足落河,他跑去搬救兵時,在大雲樓時突然抓住他直喊非君的男人。
第二章
大雪樓,前面街,後臨河,由於地段極好,視野頗佳,加上廚子是從遠地特地聘請而來的名廚,所以價格雖較為昂貴,卻也天天座無虛席。
「嗚……小鵬……娘好想你喔……嗚嗚,快來救娘……娘被騙了,娘忘了帶銀子……」
「繡娘,你又在自言自語什麼?外頭的客人很多,這裡還有一堆碗等著你呢。」
「我很努力在洗了……」
大雲樓的廚房不小,除了大廚之外,廚工共有五人,餘下的是新雇來的洗碗工,縮在角落裡洗著一個接著一個油膩膩的碗。
好冷喔……小鵬,娘真的好想你,娘在這裡受委屈了,嗚嗚。
「太過分,洗到天黑都洗不完……」她的腰好酸、手好冷、眼睛好腫……現在她才知道在天水莊的日子有多逍遙。
「這不是廢話嗎?」在洗菜的廚工耳尖,聽見了她的抱怨,說道:「咱們大雪樓遠近馳名,生意好到連人手都不夠用了……繡娘,你會不會覺得你洗得太慢了點?」
「這還叫慢?我這是洗乾淨嘛……嗚嗚,你們見我是新人,便要欺負我,讓我在這裡做不下去……」
那廚工的臉皮抽動了下,轉身不再理會自憐自哀的沈非君,隨口跟身邊的另一名廚工說道:「我聽掌櫃的說,這一陣子客倌都先往二樓鑽?」
「是啊,咱們大雲樓的二樓,視野極佳,上回有人落了河,嘻嘻,結果你猜怎麼著?兩個大男人在清澈的河裡嘴對嘴的,全教二樓的客倌看了去,從那回以後,來的客倌都先上二樓看看能不能吃飯順道『賞景』……掌櫃的,怎麼啦?」
布幔後跑進大雲樓的掌櫃。
「前頭忙不過來啦,連我家女兒都出來幫忙了,誰再來幫幫忙啊……」看見廚工們都忙著做菜,就只有一個縮在角落裡慢吞吞地洗著碗。「碗先別洗了,你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