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頁 文 / 肖復興
6月0日
晚上八點多,小珊珊的媽媽突然敲門叫媽媽和爸爸。我跟著媽媽和爸爸出屋一看,小珊珊媽媽滿臉流汗,抱著個珊珊,小珊珊的腿流著血,露出了白生生的骨頭縫兒。
「哎呀!這是怎麼了?」媽媽問。
「還問怎麼啦,趕緊找車送醫院吧!」爸爸立刻跑出院。
哥哥也跟著跑了出去。珊珊媽在後面喊:「不行呀,攔不著車呀!」
爸爸也著急了,回過頭沖哥哥說:「你抱孩子趕緊往醫院跑!我去找車!咱們雙管齊下!」
哥哥抱孩子的姿勢太不行,我趕緊跑過去,和哥哥輪流抱著孩子。等爸爸把車開來,我們已經快到醫院門口了。
小珊珊的腿總算保生了。「唉!都怨我,怨我……」珊珊媽抱著孩子,一邊說,一邊哭。
她從幼兒園接回珊珊,就趕去送到美術班學畫畫,畫完畫出來,天都黑了。天天這麼緊張,小孩子哪受得了。她媽騎車帶著她,她倚在車把上就睡著了。腿夾在前車輪裡了,都快到家了,出了這樣的事。唉!小珊珊太累了!她媽也太累了!
爸爸開車把大家送回來,又開車去公司還車。珊珊媽不住感謝。「謝什麼呀?孩子腿是一輩子大事,保住了,大家都放心!」
這時候,珊珊爸爸下班回來,一看寶貝女兒這樣,便和珊珊媽吵。「你看看孩子!你是怎麼帶的!」「你還賴我?珊珊的大事、小事都是我管,送幼兒園、接幼兒園,上美術班,上體操班,哪一次你接過,送過?你還有臉跟我吵……」兩口子你爭我吵,互不相讓。媽媽去勸架。唉!媽媽呀,媽媽!你忘了你和爸爸吵架的時候了嗎?
6月2日
放了學,我就往丁然家趕。半路上,到商店買了一本相冊,算做送給他的生日禮物。他不是愛攝影嗎?讓他把青春留在相冊裡。
我到他家已經五點多了。路並不太遠,車太難擠上去。我真不願意擠公共汽車。尤其是夏天,穿的都薄,那些男人,尤其是四十來歲的男人們,總是故意往你身上蹭,真討厭!還裝著若無其事的樣子。我真想給他們兩耳光。
敲敲門,丁然出來,頭一句話就是:「怎麼才來?」
「怎麼才來!公共汽車詠歎調唄!」我說。忽然想起擠公共汽車時聽人們說的笑話,兩個人擠急了,一個人說:「嘿!別擠了,豬年都過去了,還拱什麼?」另一個說:「吼什麼?狗年還沒到呢,叫哪門子呀!」止不住,我想笑。
「笑什麼?」丁然問。
「沒什麼!」
我打量著小屋,獨單元,一張單人床,一個寫字檯,兩把折疊椅,靠牆倚著兩個帶玻璃拉門的書櫃,書櫃裡的書碼放得整齊有序,書前面擺放著幾個泥人,一休、孫悟空之類,特別顯眼的是一艘用麥桿編織成的帆船,造型別緻,很有生氣。再有便是一尊貝多芬的石膏頭像。那腦門真寬,無數動人的樂曲就是從那裡噴湧而出來的。額頭一道道皺紋,真像是密紋唱片。床頭的牆上斜掛著一把吉它,對面遙遙相對外掛著一副羽毛球拍,床上的枕頭旁擠著一架四喇叭夏普牌立體聲收錄機……不知怎麼搞的,我忽然想起頭一次進郭輝小屋時的情景。那心情和現在一樣嗎?那小屋和眼前的一樣嗎?都不一樣。我的心情再沒有那次那樣忐忑不安和躍躍欲試想探測一下小屋及主人秘密的勁頭,現在,我平靜而自然。而兩個小屋從裝備到佈置也不完全一樣。郭輝簡單,丁然有色彩,比郭輝的愛好更為廣泛。
我遞給他生日禮物,他接過來高興地連聲道謝,然後變戲法一樣,把桌上的報紙掀開,一桌菜,居然還有幾瓶啤酒,兩瓶汽水。
「真行!要有多少人來給你過生日?」我問。
「就你一人!」
我心裡一動,還是裝做無所謂的樣子開玩笑:「孤家寡人政策?」
他嘿嘿一笑:「我只請了你一人!」說著,他起開啤酒瓶蓋,咕咚咚倒滿兩大杯,乳白色的泡沫立刻溢出杯口。「來吧!為十八歲,乾一杯!」
我接過杯,問:「你爸爸、媽媽呢?」
他指指樓上「在三樓。這裡是我的天下。」
「他們幹嘛不來?你沒請?」
「你可能不瞭解他們。他們是開放型的知識分子。我的事從來讓我干,他們決不包辦!」
我想起我那婆婆媽媽的母親,一天到晚,嘴裡砸姜磨蒜,磨叨個沒完沒了。
「我真想認識他們。」
「行!吃完飯!今天,我對他們說,十八歲生日我要自己和同學們過!他們支持!他們說我已經是大人了!我也覺得自己是大人了!」
「好』那就為大人乾杯!」
我們握了一下杯!啤酒真不錯,味兒很純,清香中有一絲淡淡的苦味兒。
他一邊喝酒一邊從枕頭底下換出一盒禮花牌香煙。
「你抽煙?」我問。
「你反對?」
「尼古丁反對!」
「班上好多男同學都抽煙!」
「我們班也是!」
「那不結了!」
「純粹是一種時髦,沒勁兒!」
「看你說的!」
「以為抽煙便是大人了,噁心!」
「那好!不抽!」
他滅掉煙。
我們開始神聊。UFO、太空、百慕大三角洲、試管嬰兒、蘋果牌牛仔褲、幸子柔姿衫、太陽裙、愛滋病、第四產業、第五代電子計算機、女排四連冠、DNA分子、菲律賓阿基諾夫人上台、馬科斯夫人和江青、切爾諾貝利核電站和美國轟炸利比亞、馬拉多納和劉曉慶、哈雷慧星和宇宙黑洞……。
真痛快!我還從來沒有和人這樣痛快地聊過天。他比郭輝開朗,比「西鐵城」深沉,他是我見過的男同學中印象最好的一個人。這些來自宇宙上下各種話題。伴隨著啤酒泡沫一起灌進肚子裡。
自然,我也談了我放棄保送上師大的事。他說:「真可以,有點居里夫人的勁頭兒!」我聽了很得意。
他也談了他想報考人大新聞系的志向,我說:「太沒勁!搞新聞淨說假話!」他聽了也不生氣。
他把兩瓶啤酒喝光了。我把汽水喝光了。他又啟開一瓶啤酒。
「你別醉了!」我說。
「放心吧!十八年難得一次!喝個痛快!」
我不再說話。默默地看他喝。他大概並沒有喝過啤酒,我怕他喝多了,忙站起來奪他手中的酒杯。他躲。我說;「別喝了!就坐在這兒說會兒話多好!」他不聽,我一把按住酒杯,堅決不讓他喝了。他把手從我手心裡抽出,然後緊緊地握住我的手,怎麼也不放開。他的手心很熱,忽然,我覺得心裡慌慌的,有點兒害怕。我覺得我們之間將要發生點什麼……
「我該走了!」我趕緊說,走出房門。他也走出來,臉脹得通紅。
「你回去吧!」
他堅持把我送到公共汽車站。一路上,我們誰也沒有講話。而且,我們之間一前一後拉開挺大的距離,信佛隔著一條小河……
現在,我記著這一天日記時,又想起剛才的一切,心裡湧起一種十分複雜的感情。我不怪自己,也不怪丁然。經歷這一天之後,我對人生才體會深切些。我才覺得自己真的長大了!
寫得我真累,躺下來想睡,又怎麼也睡不著。莫非我失眠了嗎?這是有生以來的頭一次失眠……
6月9日
早上起床晚了。虧得媽媽叫醒了我。匆匆忙忙趕到學校,還是遲到了。頭一節課是物理。好心的物理老師只是抬起眼睛,從厚厚的鏡片後面望望我,沒有批評我。
一整天,我都有些恍惚不定。昨天的事,我總想起。推也推不開,像浮有水潭的皮球,按下去又浮上來。
晚上,哥哥看電視。馬拉多納快拿冠軍了,哥哥高興得好像他自己使是馬拉多納一樣。
爸爸還沒大回來。大概,正在查他的帳吧。媽媽回姥姥家了。我獨自一人坐在裡屋,把門關得嚴嚴的。我要踏下心來複習功課。一個人要有這種毅力。我要培養自己的這種毅力。昨天的事,我怕嗎?後悔嗎?不!不過,我不住問自己:難道這就是你真正憧憬的愛嗎?我又回答不出。
6月4日
又是星期六。下午沒課,我剛剛吃完飯,郝麗萍就找我來了。她穿得真漂亮。太陽裙把她那兩條修點的腿襯托得更長、更美。這種裙子。一定是常鳴媽媽小攤上的貨。她媽保證不知道,要不非又和她干一仗不可。我真羨慕郝麗萍那兩條長腿!
「天琳,你有心事!」她關切地摟住我的肩膀,對我說。這話讓我感動。我的臉就是晴雨表,瞞不過她。
我沒說話,她又說:「我看你昨兒一天都心神不定的!有什麼心事,告訴姐姐我,我替你解解心寬!」說著,她從兜裡掏出一副撲克牌,「來,姐給你算個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