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頁 文 / 肖復興
郭輝一直沒講話。大家把槍口對準他:「郭輝,你說說你想找一個什麼樣的女朋友?」
我心裡不住敲鼓。我真想聽聽,在他心目中,什麼人可以成為他的女朋友?我是不是他描述的那樣子?我一時緊張起來,臉也發熱。似乎在這一刻我就面臨著他的選擇。我怕自己不符合他的意願。我怕失去他!真好笑,好像這一晚就要奠定我終身的命運和愛的歸宿似的!
可是,郭輝只是笑笑,沒有回答。
大家又把槍口對準我;「郭輝沒勁!路天琳,你可是我們請來的唯一女生,別象郭輝一樣,說說你的想法,別不好意思,要麼我們當中有沒有你看中的,說出來,我們也好踏實!」
我說:「要我說我就說。我想找一個意志堅強、有學問、又有理想的男子漢。為了他的成功,我可以犧牲自己。像山口百惠那樣為他料理家務,做他生活上事業上的堅強後盾。」
「行!爽快!我祝你找一個如意郎君!顯然,我是不夠格、沒戲了!」「西鐵城」端起一杯啤酒,和我碰杯。他喝多了吧?
黃老師講:「我真沒想到大家談得這麼爽快,而且談到更深的層次裡。你們高三了,對愛情有自己的看法了,我們當老師的卻沒有把愛惜別進教育的議事日程裡去,這不是明顯的失誤嗎?你們剛才講得都有意思,誠然不見得我都同意,但你們講的是心裡話,我要講一點提醒你們,愛情並不像你們所說得那麼單純。愛情,需要你們付出時間和代價。真正深刻地談論愛情,你們還顯得……、怎麼說呢?毛兒嫩!」黃老師調皮地說了最後兩字。
這番話引起大家反對:「照您這麼說,我們還不配談是嗎?可是,我倒覺得愛情恰恰是屬於我們年輕人的專利!」
「對!在世界的語言裡,只有母親和愛情用的次數一般多!年輕人有權力談!」
「也許我們談很幼難,沒有你們成熟,但我們卻純真,一到了成熟,也就沾染世俗了!」
「對!熟透了,也就像葡萄落到地上爛了!」
黃老師笑著,聽著。
我問:「黃老師,我們中學生這麼放肆地議論愛情,甚至追求愛情,您覺得奇怪嗎?」
黃老師說:「不奇怪。如果不這樣,倒奇怪了!」
我又問:「您上中學時保證不是這樣吧?您覺得這種現象對於您那個時代是進步還是一種退步!』
「從宏觀上講,我覺得是一種進步。這是隨著社會的變革、開放、進步而伴生在中學裡的一種現象。」
「但是,為什麼家長和學校都害怕呢?好像我們一談論這個問題,就覺得是歪門斜道呢了」有的同學問。
「家長和學校是好心!」
「這好心我們可實在受不了!」
「需要時間!」
「再需要時間,我們就老了!」
「你們也需要家長和老師的幫助和指導!」
「首先您先結婚,找個對象,給我們做個榜樣!」
「你們要求家長理解你們,你們也得理解家長和老師!」
「首先是理解我們!」
「理解並不等於遷就!」
越說越熱鬧,越說聲越響。小小宿舍象繞開了鍋,沸沸揚揚。我好痛快!在課堂上,大家似乎都抱著面子,同學間很少談這類問題,老師也很少講這樣的課題。好像在中學裡,我們學生除了學習就是學習,高考是最主要的一切,其他問題不許我們涉及,卻屬於旁門左道,是非分之想,甚至是大逆不道。我們中學生的生活便像抽乾了血肉,只剩下乾枯的兩張皮:學習——考大學。我們也是活生生的人呵,除了讀書,也需要更豐富的精神生活和感情生活。
也不知都扯到哪兒了,我們好像在進行一次陌生的卻有意思的旅遊,沿途奇花異草,奼紫嫣紅;鳥兒爭鳴,千姿百態;都是那樣爽心悅目,令人神往,心蕩神馳。黃老師也好像年輕了許多,和在課堂上大不一樣,倒像是我們同班的同學似的,聽大家胡說八道。我覺得這時候,無論是同學,還是黃老師,才露出人的本來面目!黃老師看著手錶說:「喲!十點半了!是鬼歸墳,是神歸廟。今兒的辯論到此為上吧!以後,我還想聽聽你問的胡說八道!」大家都樂了。聽!黃老師的話和在課堂上的書面用語截然不同。人,都是這樣。
「郭輝,你和路天琳一路,負責送她到家!」走到校門口,黃老師指揮道。這正符合我的心意。
「上車!」郭輝指指他的自行車後車架.我坐上去,他騎上了車,騎得很快。街道上行人不多,車輛也不多,兩排明亮的華燈流螢般閃在身後,夜風冷嗖嗖地往脖子裡鑽。我一點兒也不覺得冷,真想把剛才議論的話題繼續下去。可是,郭輝只顧騎車,一言不發。少了環境和氣氛,話題便像種子很難發芽了。真遺憾!這是一個多麼溫暖的冬夜,我心中充滿著多少愛情的幻想和衝動,我又是多麼願意向他傾訴呵!只要他回過頭,問我一句,我就會毫不掩飾、毫不含羞地把我的感情全部告訴他!如果這時候他停下車,擁抱著我,我也一定不會拒絕
可是,他什麼也沒有說,什麼也沒有做。他只是飛快地騎著車。我望著他寬厚的後背,他穿著的羽絨服被風兜得鼓鼓的,真想摸一摸。我挨得他這麼近,這麼近。這是第二次。第一次,去六中賽足球的路上,他在我背後。這一次,我在他背後。命運啊,什麼時候讓我們面對面,眼睛望著眼睛?眼睛,是心靈的窗戶。我相信,一個人的內心,不論言行如何為它掩飾,眼睛會把它的一切坦率地告訴給對方。那樣,我就知道他到底是怎樣想的了,他到底愛不愛我?
車到我家門口了,他停下車,望望我,突然笑了笑,然後垂下頭。我沒有立刻回家,似乎期待著分別這一瞬間能夠出現奇跡。他好像要對我講什麼。我的感覺告訴了我。最後,他竟說了句;「天太晚了,我媽還在等我,我沒告訴她我回家這麼晚!」就跟我說了聲「再見」,騎上車走了.我久久口味著他的這句話,站在街上一動不動,望著他騎車的背影。我直想哭。他連手都不握一下,連一句區別於其他同學稍微親熱的話都沒有,就這樣走了。我真想叫住他,喊他回來,告訴他我對他的感情,任他怎麼回絕我,我也痛快!
忽然,我看見他回過頭來。看見我還站在這裡,便向我揮了揮手。這一揮手,立刻讓我感到溫暖。我又莫名其妙地高興起來。好像我站在這裡不動窩,就是為了等他這一揮手,我的手也禁不住抬起來,向他擺了擺……
日記記得真夠長的了。咋天的一切好像還在眼前。記日記對我真有說不出來的樂趣。
晚飯,媽媽做得很豐盛。有她拿手的清蒸魚和糖醋排骨,這是爸爸和我最愛吃的兩樣菜。在家裡,做菜和做衣服,是媽媽的兩大業餘愛好。她確實做得夠水平。可是,今晚這富有水平的菜再一次被零落,爸爸和哥哥回來得很晚,菜都涼了,清蒸魚早不那麼活靈活現了。爸爸和哥哥總是這樣忙。媽媽不高興,雖然沒和爸爸吵.臉色不好看。我覺得媽媽不對,她應該支持爸爸,鼓勵爸爸。爸爸是為了工作。把他們這個破爛不堪的修理廠搞成這樣很不容易,他當這個管業務的副廠長當然要賣力氣,尤其現在正是節骨眼上。媽媽只看家庭小生活,這就是女人的近視,男人總有他們的更廣闊的世界。如果有一天,我成為家庭的主婦.我決不會像媽媽那樣。不會!決不會!我要成為丈夫事業的加油站和催帆的風……呵!我真是毫不知羞,毫不臉紅,我居然想起什麼丈夫來了?媽媽要知道了,準要急得一宿睡不著覺。好在,這是在日記裡。日記是我最忠誠的朋友,它不會洩密。我今天太高興了。我這樣迎來了新的一年,新的一年會保佑我的——阿門!
月2日
爸爸一清早又到廠裡忙去了。哥哥沒有去。他這個人,我頂瞧不起了。去年他大學沒考上,一直在爸爸廠裡干臨時工,也不知想的是什麼,整天忙忙碌碌的,就知道吃穿玩樂,外帶上交女朋友。我不反對他交女朋友,人到這歲數怎麼能不想,我不是也想嗎?可是,他像換衣服一樣經常換女朋友,把搞對像當成生活中的刺激和點綴,可真讓人忍受不了。為了這,他也常和爸爸、媽媽吵。吵歸吵,他還是我行我素。哼,找他的那些女的,都特討厭。
下午,他帶回一個女的,描著紅嘴唇,帶著滴水耳環,穿一件挺艷的貢緞綠棉襖,把胸脯挺得高高的。我看她一眼就膩了。難道以後我還真得管這號人叫嫂子不成?我躲進裡屋,翻哥哥買回來的一大堆亂七八糟的雜誌和小報。業餘時間,到小攤上買這些玩藝兒看,是哥哥的一大愛好。什麼屍案呀,鬧鬼呀,李谷一前夫談李谷一呀之類的奇聞軼事,頂沒意思。他看完了,媽媽接著看,利用率極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