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頁 文 / 北方
「吱吱!」回應的是猴叫聲。
「開口說話。」霎時冷了兩分的語氣。
好一會兒,哀怨萬分的人兒才隔窗開口:「那軟軟的床我睡不著……爬上屋頂睡,都會有人趕我下來。我那邊不能睡,換了另一邊也不行,連那棵看起來很大很舒服的大榕樹,他們也說不可以讓我這客人睡……」樹借睡一不會怎樣?山下的人好吝嗇喔。她實在不明白。
「……」室內的人無言以對。
「不過我一踏進你的院子,他們就不敢靠過來了耶!你不讓我進去沒關係,我只要有屋頂就可以了。」窗外黑影坐起身,發出爬上屋頂的聲音。
「侯兒,你不能睡在這裡。」侯兒所驚擾到秦苑的人……應該還在附近吧?「女眷的住處在南院。」
「我只是睡在你上面而已,有什麼關係?」她人已在屋頂上喊。
遠處開始發出議論騷動聲,若非左封遲耳力絕佳,恐怕不會聽見。他輕輕蹙眉,並沒有發現鳳芸侯的話有哪裡引人誤會,只是再次懷疑自己這些年來的教養之道究竟是哪裡出了問題?
看來即使把她趕開,她仍會像前幾夜那樣溜出秦苑,不知上哪棵樹過夜去。背靠著床柱,他在黑暗中沉思,久久才妥協道:
「下來吧。」
「你肯讓我睡屋裡嗎?」意外驚喜的聲音,立刻來到他窗外。
「窗外有棵黑板樹,你就睡那裡吧。」
「哼。」她就知道!雖不滿意,但他不趕自己走了。她趕緊躍上樹,用身體試試躺起來的感覺,摸了摸樹身,她咕噥道:「有點小,不過勉強可以接受。」
「要不要繩子?」半夜摔下來可不好。
但他的關心卻讓她吹鬍子瞪眼。「我睡樹睡了十多年,以前比這小很多很多的我都睡過,從來沒有一次摔下來過!」他瞧不起她啊?
「那是因為你那時塊頭還小。」輕歎。
「總之我不會摔下來的。」她信心滿滿,身旁應和「吱吱」兩聲。
「隨你吧。」
接下來便是一陣安靜,鳳芸侯窩在並不舒服的樹上,卻滿心喜悅。只不過是他難得願意跟自己多說幾句話而已,為何她就覺得這遠比學舞劍、跟玩遊戲都還要開心上好幾倍?
「好奇怪哪……」她按按自己的心,發覺那節奏有點怪異。
「什麼?」低低地詢問,那聲音跟平時完全一樣,在格外安靜的夜裡聽來卻音外充滿迷惑人心的力量。
「沒、沒什麼……」她猛踢了一下腳,把腳伸直,差點把黑猴給踹下去!
「吱!」黑猴受到小小驚嚇,由主人的腿攀到頸部,死摟住不放。
「不要抱那麼緊,你快讓我無法呼吸了啦!」她把黑猴推到樹的另一邊,不解院牆外為何發出奇怪的抽氣聲。
「夜深露重,請院外的各位都回去吧。」左封遲的聲音自屋內冷冷傳出。
那明顯不高興的語音,讓牆後的人一個個都慌忙撤去。
等到終於沒有閒雜人等干擾,他才問:
「侯兒,還習慣這裡嗎?」
沒想到他今晚居然有說話的興致。她興奮點點頭。「習慣啊!」還說出下午時凡離偷偷帶她進鑄劍室,送了一把匕首給她的事。
「那……你喜歡這裡了?」
「喜歡啊。」她哪邊都喜歡啊。
「凡離呢?你也喜歡跟他在一起嗎?」
「喜歡啊。」沒有多想,她道。她也喜歡跟秦午陽在一起、跟黑猴在一起、廚房會分糕點給她吃的大娘她也喜歡,還有……大大的眼溜向窗戶。
「這樣就好了。」得到欲知的答案,他鬆了口氣。「這樣我就能真正放心了……」
「什麼?」
他放心什麼?久久沒有聽到他的回應,她又問:「左……你剛剛說什麼?」
這次他沒有指正她的叫法,只是輕吟似的低語:「侯兒,你一向是個能令自己開心快樂的孩子。我那時候錯怪鳳師姐了,其實……我很感激她把你托付給我,給我這九年的時光……」
「你到底在說什麼?」他的語氣讓她這陣子常有的莫名不安全都跑了出來。那低沉的嗓音充滿了離別預感,彷如一個遠征的烈士,正跟這世上他唯一在乎的人訣別。
她滿心焦慮,幾乎都快要坐不住。
「待在原位別動。」像是看穿她的意圖,他制止。深吸一口氣,他終於說出他的安排:「我已經跟秦苑苑主討論過,決定將你許配給凡離。既然你們互相屬意,便可擇日成親了。」
「什麼?!」鳳芸侯錯愕得瞪大了眼。
「也許你覺得太快了,但不要緊的。你們可以先訂下親,然後你在秦苑住下,直到你覺得準備好可以完婚為止。苑主已答應尊重你的意願,我會先留在秦苑陪你一陣子。」
「什麼一陣子?若你要回千尋山,我也要回去!」他打算把她一人丟在這裡嗎?
「我並不打算回千尋山。待你訂了親,我便可安心去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這想法其實蟄伏已久,我想到各地去走走。」
「到各地去走走?」她一怔。他?這個連市集都不願逛的人?
這個來到秦苑五天都把自己關在房內,不肯到處看看的人?這樣的人--他想要獨自去各地走走?
「我想用下半輩子的時間來雲遊,到處遊歷見識。你既然已經有了歸屬,就安心在秦苑住下。」他再次強調。「我只想一人安靜上路。」
他真的決定丟下她?她終於弄清楚。
「不!我要跟你一起去!」她激動站起身來,撲到窗邊大喊:「我不要一個人留在這裡--我不要!」
「侯兒,消聲些。你會吵到他人的。」左封遲語重心長道:「你不可能一生都留在師叔身邊。凡離年輕有為,他會一直陪伴在你身邊的。」
「為什麼要他陪?我不要他!我也不要留在這裡!」她大力拉扯著緊閉的窗戶,根本不顧自己發出了多大聲響,任憑他怎麼勸阻也不聽。
終於,窗戶由內打開,她滾了進去。
清瘦的人就立在窗邊,僅著一襲白色單衣靜佇在黑暗之中,幾乎像是一抹幽魂。他低聲道:
「你不會是一個人的,以前不是,未來也不會是。將來你們成了親,凡離便是你丈夫,也就是你的家人。再說,秦苑的人多熱鬧,是你一直喜歡想要的,你不會感到無聊或寂寞才對。」
「我不要其他人!」她猛地撲進他懷裡,牢牢抱住那比以往消瘦許多的腰身。「我只要你一個人就好了,有你就夠了!其他人我誰都不要!」
「別再胡說了!」左封遲低喝,內心莫名刺痛了下。想掙開她過於親匿的舉止,卻發現自己根本無力推開。「放開,快放手……」
他愈是嚇阻抗拒,她愈是摟緊了他,兩人之間不存一絲縫隙。
他逐怒聲道:「若你再這般不肯聽話,我現在立刻封住你穴道,從此遠走高飛,今生今世不再見你一面!」
「你不能走!不能丟下我!」她慌了,無措地抬起頭來。「我根本不想成親,是真的啊。」他為什麼要這樣逼她?
鳳芸侯焦急地搜尋著他的視線,卻一直無法捕捉。他的眼神……好似眼前沒有任何東西似的!好怪……
「別再孩子氣了。」他別開視線,不看她一眼。「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往後奕雲山莊就是你的娘家。婚期最晚還可拖兩年,之後擇定吉日,你皓月師姑便會前來為你打點一切。」
「那你呢?」為什麼之後都沒有提到他?「為什麼要我回奕雲山莊,而不回千尋山?你以後都不想再見我了?」
「我雲遊天下歸期不定,也許幾年就回來,也許是數十年,唯有你師姑才能周全照顧到你……」
「我要跟你一起去!」看他把一切交代得如此清楚,讓她的恐懼更盛,彷彿他這一走了就永遠不再回來。「若你真的要走,那我也去!我會很乖、很聽話的。去什麼地方都好,我什麼都聽你的,不會再給你添麻煩。」
「若真要聽我的,就聽這次吧。」他疲倦的聲音低沉如夜。「你已經許久都不曾遵守承諾了。」
「不,這是最後一次--」
「別再說了。」他閉上眼,心意已決,不再容她任性。「整件事情我都打點妥當,這是已經決定的事情。」
夜更深了,四下無聲,兩相沉默,就在左封遲以為她已妥協時,她卻以一種他從未察覺的堅決成熟口吻說:
「我不論你說什麼,只要你走到哪裡,我就會跟你到哪裡!你不讓我跟,要自己一人先走也無所謂,我一定會找到你的。你說你下半生要雲遊天下,那我的下半生就是要找到你!」
如同誓言,更像告白。無畏千里情奔的堅定。
「你--」他心猛地一跳。她知道她在說什麼嗎?這種語氣跟態度,跟她那眷戀愛慕的眼神……難道她對他……這怎麼會?他一直以為她只是依賴……
心弦悸動,左封遲力持沉穩的情緒,也不禁開始翻湧。他心如海潮,她的話卻像是暴風,輕易掀起他心中的狂浪。她對他……她對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