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頁 文 / 皚銀
"這位大爺,你……"平生沒遇見過這種場面,她一時手足無措,看著那血跡斑斑的衣袍,只覺得心慌意亂,不知道該做些什麼才好!
沒想到,男子卻倏然迸出一串虛弱的輕笑:"姑娘,在下今年二十又四,可不敢稱什麼大爺。"他終於側頭望著她,臉色雖然灰敗,眼神卻明亮,嘴角亦有一絲溫和的笑容。"我姓雷名拓,不能起身施禮,還請姑娘恕罪。"
"雷公子,不敢當。"關若月這才看清,眼前的男子雖然長得粗獷,年紀卻的確不大。原本月下乍見,只覺得他長相極其兇惡,嚇得幾乎魂飛魄散。此時卻不知道是因為他談吐斯文,還是看得久了,反而暗想人人都說相由心生,未必定真。否則為何他相貌凶狠,舉止卻這般君子?
她心下為他灰敗的臉色而擔心著,倒是沒再覺得有什麼可怕之處。
雷拓微微一笑。"在下斗膽,請教姑娘尊姓?"
"我……"關若月一楞,隨即恍然大悟。
剛才楊嬤嬤若月若月地叫,他不可能沒聽見。只是雖然青樓女子常被人直呼其名,一般閨中女子的名字,卻是隱密至極,只容許外人知道自己姓氏,他這麼慎重地問她,表明了是對她敬重,不把她當風塵中人看待。
心下感激,她下覺紅了臉頰,低聲說道:"我姓關。"
雷拓笑了,眼神內斂而溫和:"關姑娘,多謝你。"
她羞怯地點了點頭,移開了視線:不知道為什麼,見他身受重傷還如此談吐自若的樣子。心裡漸漸不再慌亂,反而比平時更冷靜沉著許多。
環顧室內,見牆角壺中還有沒用過的清水,便主動說道:"雷公子,我先替你清理一下傷口吧。"
"麻煩了。"他雖想自己動手,卻是四肢無力,只得點了點頭,低聲謝過。
當下關若月從銅壺中倒水,端著水盆和乾淨的布定到床邊,擱在床頭几案上。猶豫了一下,她咬著嘴唇:"那……雷公子,失禮了。"
他黝黑的臉上,竟也似泛起了一絲暗紅,但是望著她的眼神卻依然沉毅,不帶任何輕浮邪念:"麻煩姑娘了。"
關若月紅著臉點了點頭,摸到他的前襟,輕輕地助他退下衣衫。
雷拓突然想起一事,抬頭道:"關姑娘,我內襟袋中有一錦囊,裡面有些丹藥,麻煩姑娘取出。"
"喔。"關若月立刻依言找出了錦囊,打開一看,只見裡面有五顆龍眼大小,五色晶瑩的藥丸,異香撲鼻,不禁好奇地問道:"這是什麼?"
"這個叫瑩川丸。姑娘,麻煩你給我兩顆。"
"嗯。"她拈起一顆送到他嘴邊,看他含入口中,慢慢嚼碎吞下,才給了第二顆。扎牢囊口,才要將剩餘的藥丸放回他襟袋裡,他卻搖了搖頭。"關姑娘,剩下的你收著吧。"
"這……"
"瑩川丸不但能治傷,也能解毒治病。"他微微一笑。"雷某今天百般勞煩姑娘,無以為報。只有這個,姑娘日後或許還用得到,就請收下吧。"
"如此……就多謝公子贈禮了。"關若月見他說得誠摯,也就不再推辭,收下了錦囊揣入懷中。
助他退下袍衫至腰際,她擰了把毛巾,輕輕按上他的傷口,抹去幹涸的血跡。
"我這裡沒有什麼創傷藥,只能麻煩你將就一下了。"她歉然地說道,將他肩頭的傷口包紮妥當,披回外衣,隨即又絞了一把冷毛巾,仔細而輕柔地替他擦去臉上的血跡泥沙。
吞下丹藥後,胸口已經不如先前悶窒,沒了氣血翻湧的那般難受。雷拓側頭望著關若月,只見燭光將她臉頰照得明艷,宛若白玉雕琢一般,嬌美不可方物,讓他不覺有些怔忡了。
他知道自己的這張臉,說好聽一點是相貌威嚴,說難聽一點,就是粗惡嚇人。平時人們看見他不是皺眉躲避,就是偷眼猛瞧,那些斯文人家的姑娘更是一接觸他的目光就花容失色,戰戰兢兢。無論他談吐如何謙遜小心,走到哪裡還是被當成洪水猛獸,彷彿都惟恐他突然翻臉,拔刀殺人一般。所以久而久之,他索性遠避人群,除了江湖豪客,鮮少和其他人接觸。
可是眼前這體態纖弱的少女,一開始雖也是驚懼不已,卻在短短幾句交談之後便開始對他放心,甚至不計較他夜闖閨房,反而幫著他隱瞞行蹤,實在是始料未及。
此刻看她悉心關懷的模樣,只覺得一生從未見過如此溫柔美麗的女子。心中溫暖,低聲問道:"姑娘,為什麼對我這麼好?"
關若月怔了怔,在他目光注視下,臉頰不自覺地微微發燙。她垂下了螓首,片刻,才輕聲回答道:"因為雷公子你是個好人。"
雷拓微微挑眉,不無詫異。這一生,還不記得有誰素昧平生地就說他是個"好人",黝黑的眸中頓時閃過一抹趣味,微微笑道:"是嗎?何以見得?"
關若月處理完他的傷口,先站起身來,將水盆端回牆角的銅架上,等走回他身邊,她這才細聲回答道:"因為你和其他人不一樣,不會……不會用那種眼光看待我。"
雖然她恥於說出口,但是兩人心裡都明白,她說的"那種眼光",是多少的輕薄與侮蔑。雷拓心頭一熱,脫口而出:"風塵女子身在青樓,多半非為所願,更何況是姑娘這般斯文重禮……可恨世上,多有幸災樂禍的淺薄之人!"
見他說得真誠,關若月眼中浮現薄薄的水霧,低聲道:"謝謝你。"
雷拓望著她,突然問道:"不知姑娘竟為何會流落此地?"
"我……"沒想到他會突然這麼問,關若月頓時楞住了。
話一出口,雷拓也自覺唐突,不自在地輕咳了一聲:"姑娘若下願說……"
"不,我……"關若月搖了搖頭,垂下眼廉,"實不相瞞,我其實出身富貴人家。我爹曾經官任禮部尚書,權傾一時……"
陷入回憶裡,她的眼神變得有些朦朧,低聲道:
"最是春風得意的時候,逢年過節,家門前送禮的人簡直就是車水馬龍,絡繹不絕。"
雷拓有些吃驚,但是轉念一想,卻覺得自己不應該感到意外。看她舉止如此溫雅,舉手投足間皆有大家風範,自然是書香世家,名門千金了。他微微蹙眉:"卻不知後來……?"
關若月幽幽歎息了一聲。
"爹爹自恃才高,頗有孤芳自賞的樣子,惹惱了不少同僚,在聖上面前搬弄是非,一逕數落他的不是……"她的眼中浮現淚水。"一開始皇上欣賞爹爹的文采,還處處偏護著他,可是日子一長,終究厭煩。爹失寵後,有人趁機編造偽證,說他私通蠻王,居心不良。大理寺不問青紅皂白就判了他的罪,我爹……被極刑處死。"
說到這裡,終於忍耐不住,掩面低聲啜泣。
"關姑娘……"叛國之罪,何等嚴重。雷拓不必再問下去,就知道她至親中必無僥倖免難之人,不由地感到一陣心酸,長歎了一聲:"姑娘,請多保重身子,節哀順變。"
沒有拉拉雜雜地說一堆無益廢話,可是短短幾個字,語氣忱摯,卻是她能感覺得到的。關若月咬了咬嘴唇,抹去淚水,深深地吸了口氣。
感覺心緒平靜了些,她勉強一笑,接著說道:"好在我娘早逝,爹又未曾續絃,膝下無子。總算……總算沒有許多人受到牽連。"
雷拓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低聲道:"可是,姑娘卻……"
"其實,我也不知自己是幸或不幸。"關若月搖了搖頭,淡淡一笑。"原本,我該是被發配邊疆的。可是辦這事的人也不知是不忍心,還是想要牟利,偷偷拉人頂替,把我賣來這裡。總算我略通琴藝,楊嬤嬤的心腸又不壞,就這麼著,讓我當了三年的清倌。"
她輕輕地歎了口氣。
"我……至少是很感激她的……"
雷拓望著她秀美的輪廓,那平靜的表情掩不去眼中的憂鬱。他沉默了片刻,低聲問道:"關姑娘,可曾想過要離開這裡?"
聽他這麼問,關若月纖瘦的身子猛然一震,垂下了頭。在她來得及側頭迴避之前,一顆晶瑩的淚珠已經俏無聲息地滾落,打濕了雷拓臉旁的被褥。
然後,才聽見她用很輕很輕,幾乎聽不見的聲音回答道:"每一天。"
每一天啊!
雖然楊嬤嬤待她不薄,雖然免受軍役之苦,可是現在這樣的生活,她無法從容面對!無法學會對著貪婪露骨的目光強顏歡笑,無法學會對風騷放浪的言語曲意逢迎……
都說紅香院的清倌花魁自負身價,冷若冰霜。有誰知道,在那無動於衷的外表下,每一天她惶如驚弓之鳥,恨不能插翅而飛啊!
每一天,每一夜……
關若月緊緊閉起了眼睛,卻擋不住氾濫的濕意和心裡的淒然,讓淚水如斷了線的珠子,成串滾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