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頁 文 / 季薔(季可薔)
「我只是想幫他,不讓他父親那樣毫無理由地打他,我錯了嗎?」
微蘊著迷惘與傷痛的嗓音沙啞揚起,拂過寒蟬耳畔,她心弦一扯,「長風--」
「告訴我,蟬兒,」他驀地回過頭,激切地問:「我錯了嗎?」
她搖頭,話語梗在喉頭,良久,好不容易吐逸,「我一直沒問你,長風,你身上那些傷疤難道是……困為你父親?」明眸凝睇他,期盼他誠實回答。
他不語,灰眸閃過複雜難解的輝芒,半晌,才輕微地頷首。
她喉頭一緊,「是你父親打的?」
「沒錯。」他淡漠地說,面無表情。
「為什麼?」
「不為什麼。」他靜靜地說,「就跟剛才那個傢伙一樣,他只是因為生活不順遂,經常借酒裝瘋而已。」
「他……喝醉了便打你?」
「有時沒喝醉也打。」
「哦。」她倒抽一口氣,不敢置信,嵌在嬌容上的秋水瞳眸漾著朦朧波漣。
「我們已經習慣了--我跟弟弟,」他閉眸,平淡的表情是堅毅,也是無奈,「我們早就習慣了。」
「你……願意告訴我嗎?」她輕咬著下唇,多年來纏繞心頭的疑問終於再也無法輕易壓下,「你跟楚行飛原本是感情很好的兄弟對不對?為什麼後來會……反目成仇?」
「我跟行飛--」他輕輕地說,灰眸凝定她,「妳真的想聽?」
「我想。」她頷首,跟著補上一句,「你願意告訴我嗎?」
他凝望她,許久,深邃難測的灰眸像在思量著什麼,半晌,才終於下了決定。
「妳想聽我就告訴妳。」他平板地說,語氣淡漠,「不是什麼好聽的故事,妳要有心理準備--」
***
「Charley跟Gabriel是私生子!」
「私生子,沒人要的小孩,所以才天天被酒鬼爸爸打!」
「不要跟他們在一起玩,他們的媽媽是壞女人,所以他們也是壞小孩。」
「不要跟他們玩,我們不跟壞小孩玩--」
童稚的嗓音你一言、我一語,明明個個都有一張潔淨可愛的天使臉孔,出口的卻是魔鬼也不忍卒聽的尖酸嘲諷。
小孩子為什麼如此刻薄呢?為什麼這些孩子明明都跟自己差不多大,有些甚至還比他年紀小,怎度就能說出這樣傷人的話呢?
Charley不解,小小的心靈從初始聽到時的震撼驚愕到之後的漠然以對,早劃過了幾百道傷痕,而每一道在還未結痂時,便又殘忍地再度被劃一刀。
他習慣了。因為自己貧困的家境,因為自己的酒鬼父親,因為父親喝醉酒後總會毫無理由地對孩子逞暴行兇,讓他一直是學校同學嘲弄的對象。
他習慣了,可剛剛才上小學一年級的Gabriel並不習慣,怯怯地靠在他身邊,躲避著同學們刺人傷人的惡意眼神。
「哥哥,」他悄悄地問,稚嫩的嗓音蘊著淡淡恐慌,「為什麼他們要這麼嘲笑我們?」
「別害怕,Gabriel,別聽他們胡說八道。」他牽緊弟弟的手,藉由掌心傳達溫暖的鼓勵,「哥哥會陪在你身邊,他們沒辦法傷害你的。」
「哥哥,」年幼的弟弟依舊恐慌,仰起小小的臉,清透見底的藍眸直直望向他,「爸爸打我們難道是我們的錯嗎?因為我們是私生子?」
Charley心一緊,「怎度會?Gabriel,爸爸打我們是因為他自已心情不好,跟我們無關,他根本不該拿我們出氣……」
「那為什麼他們要那麼說?為什麼他們要說我們是私生子?還說我們是壞小孩?」Gabriel一連串地問,睇向他的藍眸可憐兮兮,漫起迷濛水霧。
「因為他們不懂,因為他們不明白我們家的真正情形才會這樣嘲笑我們。」他撫慰著弟弟,更加握緊他的手,「別理他們就好了。」
「別理他們,別理他們……」Gabriel喃喃念著,一路低著頭,任由他牽著手一同上學放學,天天如此。
可日子久了,同學們便不以這樣單純的嘲笑為滿足,開始更可惡的惡作劇,比方故意偷兩兄弟的東西、在課堂上惡意向教師告他們的狀、陷害他們等等,幾個特別人高馬大的高年級生還時常故意堵在兩兄弟回家的必經路上,朝他們狠命地丟石頭……
***
「……太過分了!」寒蟬聽著故事,忍不住心緒激動,「這些孩子是怎麼搞的?怎麼小小年紀就懂得欺負人?到底有沒有一點同情心啊!」她喊著,嗓音是焦慮,也是不平。
反倒是敘述故事的當事人語調平淡,「弱肉強食,本來就是自然界不變的法則。」
他冷冷地說,「那些孩子只是比我們提早認清這一點而已。」
寒蟬一怔,為他冷酷的語氣愕然,明眸凝定他毫無表情的臉龐,流轉著迷惘的光影。
「長風,你--」
他回望她,嘴角嘲諷地一勾,「多虧愛爾蘭那些傢伙給我的歷練,到了美國後我才能在龍門裡存活下來。」
她怔怔地望他,「你怎麼會離開愛爾蘭?」
他冷冷一撇嘴角,「因為我不甘心一個人被拋棄在那裡。」
「什麼?」
「在我十一歲那年,有一晚我們家那老頭出了車禍死掉,過不久,那個女人就帶著Gabriel偷渡到美國去了,丟下我一個人在愛爾蘭。我到後來才曉得,原來那場車禍是那個女人動的手腳,而她帶Gabriel走,是為了到美國投靠他的親生父親……」
老頭!女人!
他居然用這樣的方式稱呼自己的父母親,可見他有多麼憎恨他們--
可教他如何不恨?什麼樣的父親會一喝了酒就鞭打自己的小孩出氣,把他打得遍體鱗傷,至今傷疤猶存?又有什麼樣的母親會在闖了禍後拋棄自己的親生兒子,留他一個人獨自面對罪人的懷疑與侮辱?
這是什麼樣的家庭!什麼樣的父母!怪不得他會如此憤世嫉俗了--
寒蟬凝望著藺長風,雖然後者面上一直是保持平靜無痕的,可她卻可以從他言語間的敘述感受到當年一個小男孩的心痛與心碎。
他只是那麼小、那麼小的一個小男孩啊,怎麼承受得住至親這樣的背叛?怎麼受得住啊!
「……誰都無所謂,我只在乎Gabriel,我一向最疼這個弟弟,他也最黏我……可我沒想到連他也背叛我,連他也這麼狠心拋下我一個--」藺長風啞聲道,一直淡漠的面容總算有了一絲牽動,灰眸漫上薄薄煙霧,「我好恨他,恨他背叛我們之間的感情,恨他欺騙我--我真的恨他!可沒想到好不容易偷渡到美國,竟然還陰錯陽差讓楚南軍看中了,要我接下保護他的任務!」他驀地激動起來,眸中綻出駭人的精光,「我對自己發誓,不再相信他,不再像以前一樣傻傻地被他玩弄在手心,我要報復!要親手毀了他,要陷他於萬劫不復之地……」話說到此,他忽地像是崩潰了,雙腿一軟,跪倒在地。
她大驚失色,連忙跟著彎下身,「怎麼了?長風,你怎麼了?」
他搖搖頭,雙手掩住頭臉,低啞的嗓音自指間悔恨地逸出,「我對不起他,對不起行飛。他其實並沒有背叛我,他一直還愛著我這個哥哥,甚至為了彌補我,故意跳入我設下的圈套……要不是那天晚上艷眉告訴我一切,我差點就害死行飛,又鑄下一次大錯--」他停住話語,不再繼續說下去,可她卻已能猜到幾分。
因為被濃厚的愧疚壓得透不過氣,所以他那晚才選擇自己進入那棟即將引爆的大樓吧?因為他想以自己的生命贖罪--
天!一念及此,寒蟬驀地打了個寒顫,若不是她及時從另一個任務中趕回,他真的會葬生在那場爆炸裡!
天!她驚恐莫名,伸手撫住自己的喉頭,心韻發了狂地律動。她看著肩膀微微起伏著的藺長風,心臟被莫名的傷感絞緊,揪得她幾乎透不過氣。
「別這樣,長風。」她伸出雙手,溫柔地自身後環往他,下頷擱在他顫抖的肩上,
「別這樣。一切都過去了,沒事了,沒事了。」
「我對不起他,對不起自己的弟弟--」
「沒關係,他會瞭解的,他一定會諒解你的。」
「我應該死的,像我這樣的罪人不應該還活在世上--」
「不!長風,你千萬別這麼想……」
「我不知道自己還能去哪兒!天下之大,竟無我容身之處……」
「我們回紐約吧,長風,回紐約去!」她忽地說道,突如其來的話語震驚了心思一直處在半迷濛狀態的藺長風。
他緩緩轉過頭,灰眸蘊著猶豫與不確定。
天!她心一緊,有股想哭的衝動。
他--從不猶豫的。曾幾何時那雙如鷹隼般霸氣的灰眸也懂得不安與不確定了?
「妳……妳說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