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頁 文 / 季薔(季可薔)
而這兩年來,更有加深的趨勢。
她是該怕,藺長風想,扣著玻璃酒杯的手指微微一緊,俊挺的身子一旋,灰眸調向窗外。
窗外,是一片暗沉天幕,無月,也無星。
完全黑暗、沉寂、流轉著冰冷氣息的夜--這樣寒涼而蕭瑟的夜,適合迎接死神的到來。
是啊,他就是死神,將會在今夜拉楚南軍下地獄的死神。而寒蟬,會是他身旁的牛頭馬面,他將賜給她榮幸,親手攫取龍主的性命。
她怕了嗎?
身後略微沉重的氣息傳來,在寂靜暗夜裡顯得格外清晰。
她怕了吧。藺長風冷冷一勾唇角,拉起半嘲諷半詭譎的弧度,他凝望窗外,耳畔卻靜聽寒蟬急促不定的呼吸,半晌,手腕搖了搖杯中的威士忌酒液,舉頭一仰而盡。
與她猶豫倉皇的心情比較起來,他一顆心鎮靜得有若老僧,呼吸平穩,思慮澄澈。
殺人對他來說已如家常便飯,從他十八歲那年第一回殺人開始,一顆屬於人類溫熱的心便逐漸失溫,成了魔鬼。
至今他還記得初次殺人時,那恐懼、驚慌、愧悔、憎恨以及哀痛所交織出的複雜心情,直到多年後,那可怕的感覺依然緊緊糾纏著他,像一個地獄漩渦,在每個黑夜等在他夢裡,威脅將他吞噬殆盡。
現今,在他溫熱的胸膛上,仍擱著一顆用鏈子穿過的子彈--算是個護身符吧,因為藺師父告訴他將第一回殺人的子彈留著,可保未來運氣安泰。
藺師父。商長風默念著,一面探手入胸懷,取出了子彈,擱在掌心上細細把玩。
這顆子彈,是他初次殺人時將對方一槍斃命的子彈,子彈穿過的心臟,正是屬於藺瑞安的。
第一次殺人,殺的便是親手教導自己射擊的師父!
一股熟悉的心痛驀地襲來,揪得藺長風濃密的劍眉不覺一蹙,他閉眸,屏息,靜立不動,等待著擾人的情緒過去。
這麼多年了,他以為自己早已完全忘卻親手殺死自己師父的悲痛,卻沒想到一念起,竟還是淡淡哀傷。
他不該早已成為一個徹頭徹尾的魔鬼了嗎?這該死人性的軟弱究竟是從哪裡冒出來的?
可惡!他想,右手用力握緊酒杯,不停地用力,忽地捏碎了酒杯,玻璃的尖端割破了手指,滲出鮮紅的血。
身後傳來一陣輕微的驚呼。
他毫無所覺,既沒聽到驚呼,也不覺手指疼痛,只全心全意,沉浸在多年前那個夜晚。
那一夜,跟今晚一樣,也是個冰涼嚴寒的冬夜--
「你必須殺了我,長風,沒有第二個選擇。」藺師父說道,沉靜鎮定的神態令人簡直無法想像他說的竟是這樣一番話。
他不敢相信,「為什麼?」
「龍主的要求。」
「龍主的要求?」這簡直沒道理!「他為什麼要這麼要求?」
「因為唯有親手殺了自己的師父,才能證明你確實學得我一身本領,證實你青出於藍。」
「這……」這太可怕了!「簡直莫名其妙!有很多方法可以證明我的本領不是嗎?你可以安排像從前那樣的考試……」
「這就是考試,長風。」藺瑞安平靜地說,「我就是你這回的題目。別以為我會乖乖等你來殺,給你二十四個小時,二十四小時內你要衝破我設下的重重陷阱,取我性命。」
「師父--」他不能!他無法想像!殺人已經夠可怕了,更何況弒師--
「我相信你辦得到,長風。」
「不!我不要!」他拚命搖頭,絕望地抗拒著這樣可怕的命令,「別這樣逼我,師父,不要……」
「如果二十四小時內你辦不到,那你我都無法活命。」
「為……為什麼?」
「因為你無法殺我,表示我教導無方。」
「教導……教導無方?」這是什麼見鬼的理論?
「他會對我們下格殺令。」師父解釋著,「他殺我不打緊,我不希望賠上一家大小的前途。我有父母妻子,如果是死在你手下,至少還能得到光榮撫恤,龍門會好好照顧他們。如果是因為過錯被殺,那麼--」他沒再繼續,只是緩緩搖頭。
可他不需繼續解釋,他明白,完全懂得師父的意思。他不明白的只是為什麼龍主要出這麼一道題給他們師徒倆?而師父又為什麼能夠坦然接受?這樣的命令會要了他的命啊!合理嗎?合理嗎?
師父彷彿看出了他的疑問,「身為龍門人,我們沒有權利質疑龍主的命令。」他淡淡一笑,笑中沒有無奈,只有認命的坦然,「既然入了黑道,就要有隨時付出性命的心理準備。」
「可是……可是要取你性命的是自己人啊!」他驚喊,仍然無法接受,不能理解這樣的思考邏輯。
「是自己人也無妨。我為龍主奉獻生命,心甘情願--」
我為龍主奉獻生命,心甘情願!
我只有一個要求,既然你跟著我姓藺,就做我的義子。
不孝有三,無後為大。我不願為了全忠,失去孝道。
長風,答應我,求你--
他答應他了!
他答應親手殺了自己的師父,答應成為他的義子。
他殺了師父,殺了四年來日日夜夜教導自己、訓練自己、照顧自己的男人,能夠報答的也不過是以最神准的槍法一槍正中他心臟,讓他死得痛快;也不過是成為他的義子,在他死後暗中照顧他的家人。
他能做的,不過如此,不過如此--
「長風,你割傷手了,讓我幫你敷藥。」清柔的嗓音輕輕拂過他耳畔,喚回他迷茫不定的神思。
他旋過身,看著帶來醫藥箱、正拉起他右手仔細檢視的女人,思緒仍然微微迷惘。
「幸好傷口不深。」女人說道,溫柔地以棉花沾酒精洗拭他的傷口,一遍又一遍,然後為他上藥水。
在她以繃帶固定覆住傷口的紗布後,那張清麗美顏才緩緩揚起,墨黑的眼瞳直視他。
「你在想什麼?」她問,嗓音溫柔,眼神也同樣溫柔。
溫柔的寒蟬呵,她竟也有如許溫柔的一面,他從不曉得--這樣的溫柔是因為他嗎?
他怔怔望她。
他癡纏的眸光驚怔了她,眼波流轉,躲去了他的凝視,半晌,玫瑰紅唇方輕輕吐逸,
「你因為今晚而緊張嗎?」
「緊張?」
「因為不久後我們就要殺了龍主,所以你……」
「我不緊張!」他灰眸一冷,倏地打斷她的話,語音尖銳,「一點也不。」
「你--」清亮的星眸又回到他臉上,微微蘊著遲疑。
「我一點也不緊張。」他再度強調,一字一句,眸中清冷的輝芒足以令整個地獄結凍,「我很樂意在今晚扮演那傢伙的死神。」
他很樂意,樂意得很!
因為這是他能為藺師父做的--殺了自以為是的龍門首頷,為他平白犧牲的性命討回代價!
這是他還能為他做的--
她殺人了!
瞪著自己的雙手,寒蟬的心緒還未從數小時前的震驚中恢復,她看著自己的手--一雙潔白的、修長的、好看的手,右手還握著多年來習於使用的迷你銀色手槍--雖然開過無數次槍,卻從未真正奪走任何一個人的性命,直到今晚。
今晚,她用這雙漂亮好看的手,用這把光芒璀璨的銀色手槍,真正地殺了人。
她畢生的仇人,十二年來處心積慮報仇的對象--楚南軍。
她殺了楚南軍啊!
在長風的有意設計下,楚南軍父子於今晚爆發了最激烈的爭吵,龍主懷疑自己的兒子正是多年來暗中破壞龍門多樁毒品交易的幕後黑手,而與楚行飛起了激烈爭執。
爭執之後,楚行飛憤而離家,而她與長風便趁著此時潛入楚南軍的書房,由她親自動手解決龍主性命……
一念及此,寒蟬驀地全身一顫,雙手不覺環抱自己肩膀,而一對沁涼寒瞳仍怔怔地對著一室黑暗。
一切發生得那麼快、那麼倉卒,彷彿一場夢一般,直到她對著楚南軍連開三槍,混沌的腦子才驀地一醒。
三發子彈,一發為了父親,一發為了母親,一發為了奶奶。
而原本她還想為自己補上第四槍的,可心神卻在目睹楚南軍因中槍倒地、血流如注的畫面時驀然一震,手指便無論如何再也扣不下扳機了。
她可以為了替父母、奶奶報仇而殺他,可卻無法為了自己殺他!
她不想殺人,她其實不想殺人的啊!殺人,是多麼可怕的一件事,那開槍之後的罪惡感直能把一個人推落地獄--
這樣的感覺……這樣的感覺真的好可怕啊,她彷彿墜落某種地獄,身子一下子高溫焚燒,恍若遭受火刑,一下子冰冷寒涼,恍若置身冰窖。
她好熱,又好冷--
寒蟬緊緊地抱住自己,緊緊地,纖細的身子蜷縮在臥房角落,背脊抵著沁涼的牆。那股寒酷的涼意,從牆面滲入她背脊,侵入她血液,隨著每一根纖維束佔領她全身上下。
這可怕的感覺就是殺人後的感覺嗎?那他--他在每一回殺人後體驗到的是不是就是這樣的感覺?長風他是否曾和她一樣遭受這樣火熱又冰冷的折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