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頁 文 / 平野
我急忙搖頭。
「算你運氣好!」珊兒端起橙汁啜了一口。「芃秀出國去了,兩個月後才會回來,多好,這兩個月夠你釣上荊子衡,再甩了他了。」
「芃秀出國了?昨天沒聽她提呀。」我十分訝異。
「她臨時有事嘛。」珊兒擺擺手,像這事沒什麼大不了的樣。「怎麼?你有沒有興趣?」
「什麼興趣?」
「釣人再甩人的興趣呀!」她嘻嘻一笑。
「我幹嘛非得這麼做?」揚高鼻,我迴避著珊兒的眼。
「不然呢?你要任自己繼續陷在這段感情裡?然後搞得自己淒淒慘慘?小梢,你已經不是小女孩了,你得懂得去面對自己的情感,而非一逕的逃避。」
「我不是小女孩!」這樣的論述讓我想起荊子衡,也同時燃起我的怒氣。「這十年我可不是白混的,釣一個男人算得了什麼?」我被沖昏了腦袋。「我就釣上他,再甩了他給你看!」
「我等著。」珊兒的眼亮得詭異。
※※※※※※※※※※※
那天下午,我坐在辦公室裡,佩芝的聲音單調如催眠曲,對我卻像毫無影響,我的注意力全集中在中午與珊兒的對話上。
這是怎麼回事?
我原只是去抱怨荊子衡的無聊行為,我只是想找個人說說我那無望又不公的情感。
怎會在吃完一頓飯後,我居然得去釣荊子衡了?我為什麼非得這麼做呢?釣上他又甩了他,我……我是哪根筋不對啊?
現在還來得及,打通電話去跟珊兒說吧,說我後悔了,說我中午時神智不清,說的話沒一句正經的;說什麼都好,只要阻止我再見到他——
我看著電話,沒有動。
像沉溺在海裡,四肢被厚重的海浪給拖著,我無法上浮,又無法沉至海底,只好就這麼懸在中間,活也活不了、死也死不透……
「梢,小梢?」
荊學長的聲音鑽進耳,我本能地斂住心神,抬頭燦燦一笑。
「在發呆啊?」背對著光的他打趣道。
我看著他,不知怎地竟有些昏眩。
掩飾地抓抓頭,我吐吐舌道:「昨晚熬夜K漫畫,到現在還有點想睡哩。」
「你呀!」他敲敲我的頭。「現在可沒時間讓你睡,下禮拜就要比賽了,你把歌練好了沒?」
原只是在音研社插花的我,居然要與學長一起參加歌唱比賽,只因有次在社團上趁興與學長合唱了首歌,不知怎地,我們的聲音竟異樣的搭,從此便常被人要求一起合唱,最後甚至被稱作音研社的絕妙搭檔。
「當然。」我站起身,示意學長開始。
琴聲響起,我略帶沙啞的聲音合入,接著是學長更為低沉的嗓音,整首曲子裡,我們的聲音互相追逐,到最後才以溫柔的相合作結。
尾音飄渺地結束,荊學長大手離開琴鍵,看著我,他欲言又止。
「我唱得不好嗎?」已經不是第一次看見他這號表情,今天我終於開口問。
「不,不是。」他修長的手指輕點著琴蓋。「你唱得很好,只是——」他眉皺起:「缺乏讓人感動的元素。」
「讓人感動的元素?」那是什麼東西?
「這首歌寫的是無望的愛情,你愛的人不愛你,他的心另有所屬。」他解釋道:「你的歌聲裡沒有那種無奈及心疼,嗯……」突然停口,他一雙眼看了我好久,才低聲一歎。「我跟你說這些幹嘛?你不瞭解的……」
「為什麼我不瞭解?」不服氣地跳起,我揚高頭,抗議道。
他將我從頭看到腳,眼滑過我的短髮、圓臉、平板身材,最後落在我破舊的球鞋上。
「你還是個孩子……」這話的尾音降成一聲歎。
「孩——」我氣得說不出話來。
「因為你還沒喜歡過人嘛。」他試著安撫:「所以自然不能瞭解那種情感呀。」
不說還好,說了只是更讓我發火,喜歡!喜歡!喜歡!為什麼四周的人最近總在談這個話題?學校也是,家裡也是!
「不懂不行嗎?沒喜歡過人有罪嗎?我才不想像你們這些人一樣,神經兮兮的咧!」
學長像被我嚇著了,抓抓頭,他努力地要搞清狀況——
「小梢,你怎麼了?受了什麼刺激嗎?」
「沒有。」我低頭收捨東西,強自控制自己的脾氣。「什麼事也沒有。」
只不過是一群無聊女人在我與芃秀之間造謠,說我喜歡學長,說我要把荊學長給搶走了罷了。
我才沒有咧!我只是和學長處得來,學長對我來說就像大哥一樣。
還好芃秀不信這些胡言亂語,我說過要幫學長追芃秀的,可不想莫名其妙反成了破壞者。
「沒事就好。」他似乎並不相信。不過我不說,他也拿我沒法子,拿起鉛筆在譜上做記號,他畫著畫著,突然開始翻找起東西來。
「怎麼了?」我問
「找不到擦子。」他答。
「我有。」
翻起自己書包,幾秒鐘後,我掏出一塊大約只有指節大小的橡皮擦。
「喏——」我伸長手將擦子遞給他。
一切是如此平常,他同樣地伸長手來接,長長的手自然地觸到我的手指,火花爆響於瞬間,橡皮擦「啪答」一聲滾落地……
我本能地蹲下身,兩手無意識地摸索地面,腦袋瓜裡全是方纔那股強烈的感覺。
像是什麼東西由他手上直竄到我手上,猛烈的火花炸開,幾乎麻痺了我的四肢;我搞不清發生什麼事,只覺手指熱辣辣地燒著,像是他的痕跡已烙在我指上……
手摸到橡皮擦,我站起身,眼不自覺地看向他的手,那骨節分明、優雅的大手,不知怎地,我竟提不起勇氣再次將擦子遞給他。
隨手將東西放在離他最近的桌上,我開口道:「喏,給你。」
我的聲音聽來似乎還算平靜。
教室外像有人在叫我,那聲音忽遠忽近,我有種分不出現實與虛幻的感覺……
我像說了些什麼,大約是回應來自外面的叫喚,總之,我是出了社團教室,雖然我跨出的每一個步伐都像踩在半空中。
一直走到樓梯口,我突地「撲通」一聲跌坐在台階上。
頭一垂埋進膝裡,我全身發抖,幾乎快喘不過氣來。
「梢,你怎麼了?」
我分不清是誰的聲音—茫茫然地抬起頭,昏沉沉的眼找不到焦點,我所見的世界,全是模糊一片。
有人用手摸著我的頰、我的額,那撫觸涼涼的,似乎減低了不少環繞著我全身的燥熱。
「梢,怎麼了?生病了嗎?」那人鍥而不捨的關懷聲讓我稍稍由詭異的世界跌回現實中。我眨眨眼,總算認清眼前那張擔心的臉。
是珊兒。
「我沒事……」虛弱地笑笑,我想站起身,雙腳卻不聽使喚,無力得連我的身體都撐不起,人一顛,我忙抓住一旁的扶手。
「真的沒事?」珊兒的聲音裡滿是懷疑。「我看你昏昏的耶,你要不要去洗個臉,看會不會好一點?」
我無意識地應了聲,慢慢走到洗手抬前,右手旋開水龍頭,水柱嘩啦一聲衝出,我以左手就水,右手卻在距離水柱前半寸停住——
手指在燒。
我縮回手,右手握成拳,似乎想藉此守住些什麼……關上水龍頭,我看向珊兒。
「怎麼了?」這已經是她第三次這麼問。
「沒,我只是不想洗手。」我的聲音聽來像由夢裡飄出的低喃。
如往常一樣和珊兒一起回家,我的人像分處在兩個空間,一個正常地有說有笑——雖然說了什麼—連自己都不知;一個卻飄著、蜷曲著,像剛出生的嬰兒。
我想我明白了,我,喜歡上了荊子衡。
我的眼像一下被打開了。
就好像從前有塊布蒙住了我的眼,於是我身處在那暗得什麼也見不著、但卻十足安全的世界裡,以為世界就是如此了,世界就是這麼昏昏暗暗、單屬於自己的。
然後,有人替我拿掉了蒙眼布,色彩擁進了我的世界,所有的言辭似乎都有了新的意義,原來快樂不再只是打贏一場球,不再只是與三五好友廝混玩樂;快樂代表了有關他的一切,看到他、與他說話、待在他身邊,再簡單不過的事,卻能在我身上引發最不可思議的化學反應……
原來這就是喜歡一個人的感覺。
我無法控制自己的嘴唇,它無時無刻地會想上揚;我無法控制自己的聲音,它突然顯得輕快得有如跳躍的精靈,我的聲音在面對他時會莫名地混入孩子似的嬌嗔,只要他看著我,我就會感受到無上的幸福。
我知道我陷入秘密的愛戀裡。
於是回家變成愈來愈痛苦的折磨。
因為從前不明白的,我全明白了。我的父母也在戀愛中,只是他們愛上的,不是彼此……
我的母親總在見到那個男人時,語調高亢、雙眼發亮,她的聲音裡會混入一種軟柔的成分,像急欲贏得對方的愛憐。
我的父親總在見著那個女人時,無法控制地不斷伸手觸碰她,為她撥撥微亂的發,替她撿肩上的落髮,替她做一切的事,像一隻纏在主人身旁,急欲得到主人稱讚或拍撫的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