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頁 文 / 裴意
棠絕歡猛覺心痛難忍,在她彈斷第三根弦時,驀地捉住她的手,啞聲道:「別再彈了!」
「這一曲以情為弦,以因緣為韻——要彈至七弦俱斷,才算是終調!」慕容含情奪回手,十指都是血地繼續彈著那哀怨纏綿的曲子,彈出來的琴音彷彿聲聲在哀問——問世間,情為何物……
喀然一聲弦響,慕容含情振手一揮,終於七弦俱斷。
「三尺瑤琴為君死,此曲終分不復彈。」她恍恍惚惚地抬頭,癡癡絕絕地望著棠絕歡,唇畔是一抹淒傷哀絕、哀婉至極的甜美笑容,「從此,我再也不彈琴!」
棠絕歡大慟,兜著一股難言難述的悲淒情愁,他心痛欲絕地走上前去捧起了七弦俱斷的春雷古琴,不發一言地轉身走到窗邊,躍落繡樓之下,淡青色的身影冷靜而哀傷地隱入暗夜之中。
望著他清郁孤絕的身影消失在夜色裡,慕容含情心中劇痛,再也掩飾不往胸中那股淒然欲絕的酸楚,哭倒在繡樓之中。
☆☆☆
清輝的月光映熙著停駛在河邊的綿長送嫁隊伍。
鳳輿中,侍蓮正捧著香花溫水,為慕容含情梳頭,準備服侍她就寢。而慕容含情不言不動的任憑侍蓮為她拭臉淨身,原本燦如恆星的晶眸早已失去光彩,眼神渙散迷離,彷彿是尊失了心魂的木偶娃娃。
慕容含情眼神依舊空虛縹緲,對她的話宛如不聽不聞。
侍蓮絞著濕手絹為慕容含情拭手,卻見到她纖腕上的白玉鳳環正輕輕顫動,如泣如喚的叮玲聲細細不絕地響了起來。
「公主,您手上的鳳環又在叫了,好像在呼喚著龍環似的。」侍蓮急忙掀開黃金紗簾,只見遠處是一片幽林。她極目搜索,終於發現了在夜色掩護中,一襲青衫身影正無聲無息地隱藏在樹影裡。
「他在那兒!他果然還跟著咱們呢!」侍蓮低低叫了起來,極困惑地道:「這十多天來,他一路跟著咱們,究竟是想做什麼啊?」
慕容含情一震,卻強迫自己不許去瞧他的身影。自那夜他捧了斷弦的琴而去之後,她就已完全死心,絕了再和他相見的念頭。本以為兩人從此就成陌路了,豈料,當送嫁隊伍開始啟程之後,她就發現鳳環每日都會鳴叫,仔細一留神,才發現他竟一路悄無聲息地遠遠跟隨著送嫁隊伍。他輕功卓絕,又刻意隱藏行蹤,因此愷太子和千名護送的禁衛軍竟沒發現他的身影。若非鳳環的鳴聲指引,只怕慕容含情也不能發現他竟一路相隨而來了。
「他跟著咱們,是想再次劫走您嗎?」侍蓮搖頭,自問自答地道:「若要劫走您,那夜在驛館裡就可以直接把您帶走了,又何需這般大費局章?在路上有愷太子和千名禁衛軍守護,他想像上次那樣攔路劫人,簡直是難如登天呢!」
「別再瞎猜了,他的心思本來就異於常人,無法揣測的。」慕容含情心灰意冷地道。棠絕歡始終是這般若即若離,難以捉摸;他總是前一刻才對她溫存纏綿,下一刻卻又翻臉無情。她的心已被他傷得支離破碎,難縫難補了。她好累,已經不想再抱著無謂的希望去揣測他的心思,他要做什麼就全隨他去吧!她只要躲著不聽不看,就不會再對他癡心妄想,然後再被他傷得體無完膚,連尊嚴都一併喪盡。
「也許他是捨不下公主您,卻又不知該如何是好,才會一路傻傻的跟著咱們。」侍蓮望著樹林中那孤絕幽獨的青衣身影,歎氣道:「我還記得當初他殺人時那股不眨眼的冷酷與狠勁兒,可現在的他,就像是一個迷惘無助的孩子般,看起來既孤獨又寂寞。他這般執拗地跟著咱們,也許是因為不想失去您,卻又不知該如何留往您,只好亦步亦趨地跟著來了。」
慕容含情心中一酸,臥在軟榻之上,拉過繡紐棉被蒙往頭,低嚷道:「別再說了,別再提他的事了。隨他去生去死,我都不想再睬他了!」
「是啊,那種人是不值得睬他,反正他也活不久了。現在死心,總好過以後傷心。」侍蓮喃喃道,每一字每一句都像刺到了慕容含情的心裡去。「唉,反正他是個被蒼天錯待的可憐人,連老天爺都不善待他,又何需我們尊貴的九公主賠上一生去和他糾纏不清,拼了命的對他好?就這麼算了罷!」
慕容含情猛地掀開被,又驚又恐地指著侍蓮,顫聲道:「你故意拿這些話來嘔我?你好大的膽子哪!」
侍蓮自幼服侍她,知她溫婉慈藹,因此雖見她動怒,卻也不怕,依然拿話撩撥著她的痛處。「公主,奴婢只是個小小的貼身宮女,哪敢嘔您啊?這可是要掉腦袋的大罪,只是奴婢想起公主曾經說過的話,覺得被公主騙了,心理有些不甘罷了。」
濃密的烏雲,夾雜著狂風,倏忽而至,大雨漸漸瀝瀝落了下來。
慕容含情臉色青白,氣息卻又促又急地怒問:「本宮何時騙過你?你說清楚來!」
侍蓮直視著她,低聲道:「公主,您可還記得那日和愷太子爭執,曾經說過情願叛天叛地,寧負天下人,也要同棠絕歡在一起的話兒來嗎?」
慕容含情心頭一震,熱淚迅速濕了眼睛。「我記得,可是他不要我!侍蓮,你知道嗎?他不要我啊!」
伏在繡被之上,委屈難抑的哀哀哭泣起來。
侍蓮也紅了眼眶,低低道:「不要您,便不會跟著來了啊——」她扶起慕容含情,用手絹拭著她的淚。「公主,您忘了他的身世嗎?忘了他身罹劇毒,已不過百日之命了嗎?忘了您自己是他異母兄弟的未婚妻嗎?他是不想毀了您才不敢要您的啊!他心中有千千百百個結,如果您不幫著他解,還同他嘔著氣,就真會造成終身遺憾的死結了。」
侍蓮的話如同醍酬灌頂,澆醒了慕容含情混沌的思緒。她搗著心口,好疼呵!已經碎了的心也會疼嗎?也會這樣痛徹肺腑嗎?她流著淚,揪心道:「侍蓮,我的心好痛啊!」
侍蓮哽咽道:「公主,我知道他傷了您的心,可是他的心也鐵定不好受的。您既然有為他叛天叛地的勇氣,又為什麼如此輕易便被他傷害放棄了?難道這份感情比不上您的尊嚴要緊嗎?」
慕容含情搖頭哽咽,一顆心卻逐漸復活清明。「我早已為他拋下了尊嚴,我只是想知道他的心裡究竟有沒有我?我只想知道他究竟愛不愛我?我有為他叛天叛地的勇氣,可我需要他的心作後盾啊。」
「那就去見他,問清楚他的心!」侍蓮找出一把湘竹傘,堅決說道。「他既然跟著來了,就表示他是捨不下您的。您應該給他最後一個機會,去問清楚他心中是怎麼想的?」
冷雨時而傾盆,時雨綿密地敲打著鳳輿。慕容含情悲哀地搖頭,「不成的,我去我他,皇兄和禁衛軍就會發現他的行蹤了。」
「您放心吧!太子爺去調度官船的事宜了,一時半刻還回不來。今夜禁衛軍是由夏將軍指揮的。我已經要夏將軍藉故調開值夜的禁衛軍,您可以安心去見棠絕歡。」
慕容含情不可思議地望著她,低嚷道:「你這鬼丫頭早策劃好一切了,是不是?」
侍蓮嘟嚷道:「沒法子啊,我捨不得看您如同稿木死灰一般嘛!明日就要渡河了,今夜再不設法讓您去見心上人,只怕到了豫州之後就再也沒機會了。」
慕容含情含著淚水綻開了一朵笑容,臉上漸漸煥發出光彩,如復開的花般嬌艷而奪目,「侍蓮,你這般幫我,本宮如何謝你才好?」
侍蓮看著她重綻的光彩,心中極是歡喜,哽咽道:「公主,您總算又活過來了,侍蓮只要您開心,就什麼也不求了。況且棠絕歡那惡人促成了我和夏將軍的姻緣,我幫他一把也是應該的。」
「到了今時今日,你還稱他為惡人嗎?」慕容含情笑著接過湘竹傘,掀開紗簾。果見值夜的禁衛軍一個也不見人影。她走下鳳輿,感激地回頭望了侍蓮一眼。
輕靈絕美的身影走入暗夜的風雨之中。在身上,絲毫沒想到要去避雨。
為什麼跟著她呢?其實他自己也不明白。只知道她是他黑暗生命裡唯一的光,他逐光而行,為了保有這一點光明,他願付出一切代價。可他卻只能寂寞的跟著她,絕望地等待著永不會出現的奇跡。
他自幼孤苦顛沛,生活殊無歡愉。而有慕容含情相伴的這段日子裡,是他一生中最幸福、最寧靜溫謐的時光。就像溺水的人好不容易抓到了求生的艦航,要他如何放手?既然不能放手,就只好一路跟著,跟到這條絕路的盡頭……
滂沱大雨中,一個撐著湘竹傘的繡服美女緩步而來,翠帶迎風飄揚,宛如清蓮,款款向他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