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頁 文 / 裴意
第五章
拼卻沉醉,一晌凝情終不悔。
月光迷離,淡淡灑在連飛鳥都難以落足的高崖絕嶺之上。
一個身穿赭紅袈裟的僧侶獨坐山洞之中,手結蓮華印合目跌坐,神色祥穆而莊嚴。
如落葉般輕輕無聲的足音迅捷地逼近了洞口,那紅衣僧人驀然睜開眼來,空明澄清的雙眸望著那條掠上石樑、撲向山洞的青色身影。
「子時已至,絕歡,你來得遲了!」
棠絕歡踉蹌倒向洞內,痛苦地摀住心口,喘息道:「寒毒攻心……我,我鎮不住……」連拙火禪功也逼不回這股逆流心脈的冰毒……」
那朗秀飄逸、宛如玉雕寶佛的紅衣僧人微垂雙眸,左右兩指含為三角之形,結成火印,口中微念火焰咒。片刻之間,他手上映出五色虹火,溫潤的火焰映亮了黑夜。
紅衣僧人出手如風,將手中那抹如火焰般的虹光封入棠絕歡心口,並連點他丹田附近七處大穴。棠絕歡只覺心脈回暖,那股幾要將他凍僵的寒毒終於退回丹田之中。
「我用拙火禪功護住你的心脈,保住你心口暖氣。並點住你丹田附近七處大穴,好將你體內真氣凝聚在丹田,以免劇毒隨著你真氣運走全身,」紅衣僧人眉秀神慈,眼神寧謐祥和,連聲音都如清風,柔和輕拂人心。「可這種做法,也只能止你一時之痛,反而讓你體內寒毒深植丹田,對臟腑侵損更深。」
他望著棠絕歡蒼白如雪的俊魅容顏及眉間那縷越發鮮紅詭艷的血痕,歎息道:「你寒毒已入眉心,只怕即將魔毒入腦,活不過百日之命了。」
棠絕歡心中一陣淒涼,低低道:「我知道。我母親毒發將近千夜之時,眉心間的血痕,就如我現在一般紅……倘若她不是先死在千杖交笞之下,也定然會魔毒入腦,五臟俱蝕而死。」
「世間萬物,難免一死。死亡不過是跳脫輪迴,解脫涅盤罷了。」紅衣僧人微微一笑,眸中儘是憐憫眾生的大慈悲。「不過我教你的拙火禪功起碼可以保住你數年之命,按理說不該這麼快毒入眉心,以致命不過百日!方纔我點你穴道之時,發現你五脈俱亂,心緒不定……你,動情念了?」
棠絕歡一震,想起慕容含情,心中湧上一股又酸又甜、又甘又澀的感受。
「你體內寒毒是先天之症,由母體帶來,根附於血脈之中,只要一動情慾之念,加速血脈運行,寒毒就會更快的運走全身。如今劇毒突然侵入眉心,定是在這數日之中你動了情念,以致抑不住血中寒毒,才會讓血毒竄上腦門。」紅衣僧人眼含哀憫,微帶惆悵地道:「生死大關,全由情劫而起;勘不破情關,就難悟生死——我原想警告你,要小心避過那帶有『情』字的女子。可如今瞧來,這場重重的情劫,只怕你是躲不開也避不過了……你原有一線生機,可如今全毀在了這『情』字上面。」
棠絕歡淒迷一笑,帶有「情」字的女子——慕容含情呵,她是他此生最美最甜蜜的魔劫,他從不後悔和她相遇……只可惜他們第一次相逢,就注定恨晚;她即將嫁為他人婦,而他也只有百日可活了。
「情之為物,本就教人可生可死,教人捨棄一切,甘心無悔!」棠絕歡眼中閃爍光芒,熠熠無悔地瞧著紅衣僧人。「您貴為西鉻皇爺,卻為了情而捨棄皇位,遠走天涯。這『情』之一字,佛爺該比我感受更深,更刻骨銘心才是。」
紅衣僧人望向天際,清澈如止的眼波中閃過一抹深謐悠遠的柔光。「我一出世便被奉為轉世活佛,三歲習經、五歲修禪。十五歲行坐床大典,登上西鉻皇位;人們尊我為佛,我也以為自己是佛,以為自己只有佛心……」
他微微歎了口氣,黯然道:「可佛心也有情——是情,讓我了悟自己原來也只是個有血有肉的平凡人……我連自己都渡化不了,又何以渡化眾生?」
棠絕歡微微一笑道:「若非皇佛爺為了尋找流落民間的戀人,放棄皇位,流浪天涯,也不會遇上絕歡,救了絕歡性命。」
「諸事自有天定。我識得你十五年,卻解不了你體內之毒,想來是你命該如此。」紅衣僧人溫言道。「昨夜我觀星象,有火隕於南方,也許我要尋找的人在南方。近日內我便會離開東杞往南方去,你只剩百日之命,恐怕今生我再無相見之日了。」
棠絕歡心中惆悵,眼眶不自禁微微紅了。他十歲時寒毒發作,性命垂危之際,幸虧遇上了棄位出走、雲遊天涯的西鉻皇佛爺,不但救了他的性命,還教他拙火禪功壓制體內劇毒。雖然這十五年來西鉻皇佛爺行蹤不定,兩人相處機會不多,但在他心中,實是已把西鉻皇佛爺視為極親極近的人,此時想到兩人即將離別,此生再無相見之日,不禁悲從中來,一時難以自抑。
「人生聚散離合,早有定數,不需為此難過。」紅衣僧人眼中雲淡風清,然而淡泊之中卻隱含關懷。「臨行之前,我有句話要勸你——仇恨,是腐蝕人心的劇毒。比你體內的千月奪魂醉還要可怕。你已不過百日之命,需得放下復仇的執念,心靈才得以自在解脫。」
棠絕歡眼中閃過一抹決絕的烈焰。「要我放下報仇的念頭,絕歡做不到!」
「連那個讓你動了情念的女子,也不能讓你放下仇恨嗎?」紅衣僧人深深歎息。
棠絕歡心口微震,抬眼望去,只見夜空烏雲密,新月已隱入濃雲之中,看來今晚多半會有大雷雨。
他變了臉色,啞聲道:「皇佛爺,解開我的穴道,我得回山谷裡去了。」
紅衣僧人望向他,溫言道:「現下你的寒毒全靠著封穴而凝聚在丹田之處,一旦解開穴道,毒氣運走全身,眈宛如洪水潰堤,你會嘗到比以前發作之時更強烈十倍的苦楚,我不認為你抵受得住。為什麼急著要在此時回谷呢?還是等到月落天明,毒發的時辰過去了,再解穴回谷吧。」
棠絕歡搖頭,神色焦慮而堅決。「我一定得回山谷裡救她!我叫她在今夜裡騎了『赤火』逃走,可瞧現在這種天氣,定然會下大雷雨;而『赤火』小時候被雷聲驚嚇過,只要一逢打雷,脾氣便會變得異常暴躁不安,連我也駕馭不住。萬一她落馬受傷了……」說到這兒,喉頭梗住了一團驚恐,無法想橡她如果真是落了馬,會受到怎樣嚴重的傷害?「又是為了一個情字!」紅衣僧人微微歎息,出手如風,解開了棠絕歡被封的七處大穴。「為了情,你連自己生死也不顧了,你可知道她是你不能愛的人嗎?你,始終得放手啊!」
棠絕歡心頭掠過一抹抑不住的疼。
「我知道她是我不能愛的人,也知道終得將她還給安豫小王爺。」他苦澀地道。「對她——我要愛,愛不起;要放,放不下;我也不知該拿她如何是好呵?能留她一天,便是一天罷!」
縱身向石樑躍落,青色身影疾墜入山谷之中。
☆☆☆
狂風飄灑,夾雜著閃電雷霆之聲,這場山林夜雨,來得猛烈而驚人。
渾身濕透的慕容含情躲在杏花樹下,簌簌發著抖。她知道打雷時不能躲在樹下,然而在谷中迷了路的她,放眼望去,竟只有杏花林可提供蔽雨之處。別無選擇的她只得躲入杏林之中,等待雨勢停歇。
望著身畔那一把因摔跤而折斷了的油紙傘,她再也忍不住心頭的恐懼、傷心及委屈,淚水奪眶而出,滑落了她那張早已被雨水打得濕透及濺滿污泥的靈麗小臉。
子時一至,棠絕歡便丟下她逕行離去。她知道他是不願她見到他毒發時的模樣,也知道他是真心要給她一個逃走的機會——雖然他話撂得狠,但她卻能感受到他內心中的掙扎與對她的憐惜之情……
他是真的打算從此對她放開手,不要她再陷入那注定絕望與混亂的感情漩渦之中!
可她卻不曾想過要逃啊,也不要他對她放開手。已經淪陷的感情易放而難收,她已經抽不了身啦。即使明知他身罹劇毒,來日無多,可她情願守著他,伴著他走完最後這一段人生路。
如撲火的蛾般,她願燃盡所有,只求能盡情盡意地守往這份注定化為灰燼的感情——可他明不明白她的心啊?
他是不會明白了——等他回到竹屋看不見她時,定然會以為她真的逃走了;他絕不會想到她是因為見到下雨了,害怕他會被雨淋濕,才會在竹屋中找到油紙傘想送來給他。哪裡想到卻在夜裡的山谷迷了路,絆倒好幾跤,不但把手中的油紙傘給摔斷了,連一向繫在腰帶之中的白玉龍鳳連環也不知何時掉落了,任她怎麼找也找不回來……
一開始發現白玉連環不見了的時候,她簡直像發了狂般地在雨中的泥濘地上拚命尋找。任驟雨打在身上也不管,濺了滿手滿臉的污泥也不管,她一心一意只想找回慕容皇室的傳家之寶,找拼回那傳說中的情環,可白玉龍鳳連環就像平空消失了一般,在這個夜雨的山谷中遺落得無影無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