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頁 文 / 裴意
她咬住下唇,心中有如壓了一塊沉甸甸的大石般驚慄而不安。雖然當初和這劫匪走時,她早打算危急時定然一死以保住清白金玉之身,只是……只是這青衣人武藝卓絕,在他面前,只怕她連自盡的機會都沒有啊!
她眸中掠過一抹悲涼——孤男寡女,在荒山野嶺中共處一夜,就算她僥倖保得清白之身,只怕在世人眼中,她的名譽貞潔也全毀了!落入劫匪手中,世人會將她的遭遇想得多麼不堪?安豫小王爺也不會要她了吧?
一場歡天喜地的婚事,演變成生死難卜的災劫禍事……她望著腰帶上所繫的白玉龍風環,苦笑地想,這下子,用不著測試安豫小王爺能不能解開龍鳳連環,也可以知道他不是自己的有情人了!
青衣人全然不知她千回百轉的心事,抱著她飛掠下馬。剛下了馬背,慕容含情立即有如驚弓之烏般掙離了他的懷抱。
望著警戒而不安的慕容含情,青衣人彷彿終於察覺到了她心中所思,微嘲地扯開一抹輕笑,神色難測地將赤馬牽進了荒涼破廟。
慕容含情正猶豫著要不要跟進去時,突見天邊電光連閃,半空中忽喇喇地打了個響雷,她駭了一跳,急忙奔進廟裡,剛奔進寺門,黃豆般的雨點便浠浠瀝瀝地灑了下來,只打得屋瓦刷刷直響。
廟裡,斷瓦剩垣,殘破不堪。慕容含情走進大殿,只見殿上供著一座神像,身披樹葉,手持枯草,正是嘗百草的神農氏藥王菩薩。
青衣人幌亮火招子,找了些枯草樹枝,生起火來。原本荒涼殘破的古廟在火光照耀下霎時變得溫暖明亮,雖然仍是處處灰塵蛛網,腐朽不堪,卻再也不如先前一般陰森可怖。
慕容含情對著藥王菩薩拜了拜,然後在殿角的鍾架旁坐下。雖然她極渴望火堆的溫暖,卻不願意靠近青衣人,因此她寧可躲在殿角忍受沁骨的寒意,也不肯走近火堆。
荒廟內,是一片窒人的死寂和靜默,只有柴火細微爆裂的燃燒聲,僻僻啪啪地響著。
隔著火堆,慕容含情望著冷峻沉默的青衣人。他清冽的俊顏上沒有一絲血色,面容蒼白如病懨,眉間有縷血痕隱隱若現。跳躍的火光在他臉上投下明滅不定的陰影,只見他血痕赤如丹,俊顏白如雪,竟成一種淒艷般的迷魅。
慕容含情看得恍惚失神了,一股莫名的相識感又浮上心頭——他那清俊絕倫的眉眼,好熟悉,彷彿是何處見過的?為什麼她就是想不起來?
「你打算這般盯著我,要看到什麼時候?」青衣人帶笑的嘲謔聲驚醒了她迷惘的神智。她羞紅了清靈雙頰,垂下頭去。
這般豐華神秘的冷魅男子,卻是個殺人不眨眼的邪惡凶殘之徒——想起慘死的侍蓮,慕容含情心中一酸,眸中掠過一抹淒絕烈焰。她端莊地挺起腰兒,神色凝嚴,燦如列星的眼中閃著幽邃難測的光彩。「我,想喝水!」
青衣人望向她,只見她板著靈淨秀雅的小臉蛋,星眸瑩燦生焰,不知心裡正轉著什麼樣的念頭?他不動聲色地解下馬背上的水囊,準確地拋入了慕容含情手中。
慕容含情打開水囊,喝了幾口水。她可沒有將水囊擲還給青衣人的本事,只得站起身來,走到火堆前,想將水囊遞還給青衣人。
她才起身,走了幾步,突然腳下一絆,摔倒在地。
「哎唷!」這一跤,可摔得不輕。她發上鑲著貓睛石的金玉簪落了地,雲瀑般的絲緞長髮披散下來。她嬌弱地撫著藕色繡裙內的足踝,臉上掠過痛楚神色。
青衣人見她蹙著籠煙般的黛眉,咬著嫣紅柔嫩的唇兒,靈麗脫俗的臉蛋上滿是痛楚神色;顯然是扭傷了足踝,卻極倔強地不肯向他求助示弱。
他心中一動,黯絕的眼中瀠過一抹迷亂而複雜的幽光。
平時綰著盤龍髻的慕容含情,靈秀飄逸,儼若觀音,神聖不可侵犯,而此刻,青絲披散,秀髮半掩香腮,蹙眉強掩痛楚的慕容含情,竟有說不出的柔媚風華。她嬌弱的楚楚神態,奇異地蠢動了他憐惜的心緒,揪緊了他的心。
他搖頭,想晃去心中那股荒誕怪異的複雜情緒。冷著眼,他走到慕容含情身畔,蹲了下來,皺眉問道:「扭了腳嗎?讓我瞧瞧!」
慕容含情悄悄將掉落地上的金玉簪掩入袖中,心中既緊張又心虛,額上沁出冷汗,只怕被青衣人識破了自己的詭計。她搖搖頭,不肯讓青衣人碰觸她的足踝,掙扎著要站起身來。這一使勁,似乎牽痛了扭傷的腳,她輕呼,一個踉蹌,跌入青衣人懷中。
青衣人伸手扶住了她的纖軀,只覺觸手溫軟,柔若無骨,一陣清馥若蓮般的幽香撲入了他的鼻端。他心中微蕩,低頭望著她星月迷濛的醉人雙眸,清靈奪人的絕俗容顏,一種幽微的悸動漸漸迷亂了他冰鎖般寂黯的眼……
氣息微促,心弦震顫。一種複雜暖昧的幽微情愫在荒寂的心田中暗暗滋生……明知不能動心,不該動心,他卻無力阻止那越來越心慌意亂的悸蕩……
一個人,怎麼可能在剎那之間突然就動了情?
他眼神狂亂,有著矛盾和掙扎的難言痛楚——不,他不會動情,不能動情,也不該……動了情!他擄她來,並不是想和她有任何牽扯,這種混亂的心清,完全不在他的計劃之中。
驀然狂暴地將慕容含情勾入懷中,他低下頭,便要噙住她的唇——不,這不是心動,不是情,而是欲!是她自己跌入他懷中,任何一個正常的男人,都抗拒不了這樣的誘惑。
天上一道長長的閃電掠過,將荒涼的藥王廟照得一片通明,轟隆隆的大電打了下來。
青衣人即將吻上慕容含情的唇時,突然腰間一陣劇痛。他立即警覺,揮手推開了慕容含情。低頭一看,只見一支鑲著貓睛石的金玉簪正深深地插在自己左腰之中!
青衣人伸手捉住金玉簪,猛力拔了出來,鮮血噴濺而出,他卻恍若不覺地盯視著蹙眉咬唇、面色慘白的慕容含情。
簪傷深約半寸,流血雖多,卻是皮肉之傷,傷得不重。可他的心,卻奇異地被傷得很重,有一種說不出的痛——原來她,摔了跤是假的,扭了腳是假的,想殺了他倒是真的!
這一簪,刺醒了他的神智,也完全讓他從意亂情迷的魔障中走了出來,那紊亂的心顫與悸動已全然消褪——他的心,再度回到冰封雪鎖的孤絕之中。
「想殺我?沒這麼容易。你儘管試好了!」他神色古怪,聲音中有一種奇異的暗啞。「我和老天爺掙命,搏了二十五年,連老天爺都收不了我的命,你當真以為你殺得了我?」
慕容含情手撫心口,想忽略胸中的疼痛與罪惡感……她沒錯,他是萬惡不赦的劫匪——殺他,只是想為已死的人討回一個公道!
可為何見他傷得不重,她心中卻莫名地鬆了口氣,怦跳著一種連自己也不明白的欣喜……她是真的想殺他啊!
「當我決定和你走時,除了想保住其它人的性命,更是為了要殺你……」慕容含情坐直身子,玉眸飄忽而幽邃地望著他,冷冷道:「我也知道殺你不容易,可是我總得為死去的禁衛軍及侍蓮報仇!」
青衣人神色變幻,深沉寂寥的眼中掠過一抹淒涼。
他緩緩走近慕容含情,冷魅低語道:「既然這麼想我死,這一簪便不該刺錯了地方。」
將金玉簪塞回慕容含情手中,他握著她的手,將金玉簪對準了自己心口。「想我死的話,你該刺的地方是這兒!」低低含闡的聲音,無息無溫,像一縷來自幽冥的魅惑。「只要用力刺下去,你就可以為死去的禁衛軍及那小宮女報仇了!」
慕容含情顫著手,渾身發冷。她聽出了他話裡的淒絕與蒼涼,一種厭世的蒼涼——他,是真的想讓她殺了他!
一種莫名的痛楚沒來由地揪住了她的心口,她深深吸了口氣,想抑住那股疼得慌的心悸——不,她不能心軟,為了替侍蓮報仇,也為了逃出這惡人的魔掌,她一定得殺了他!
心隨意轉,她素手抖顫,卻毫不猶豫地將金玉簪往前一送,抵住了青衣人的心口。
雷聲轟隆,廟外大雨滂淪。一道閃電劃過天際,照亮了夜空,也照亮了青衣人寂落欲絕的眸——
那眸中,有著貫不可及的孤寂與絕望,彷彿生命於他,毫無可戀!
慕容含情望著他,再一次失了心神。她終於明白,為什麼在荒野中初次見到他時會心悸失措了。不是因為他絕俊神秘的豐華,也不是那股在胸中盤據不去的似曾相識感,而是他幽邃無底的眼……
那是一雙冰封雪鎖的眼,彷彿有著冰結的寂寞孤絕,教人看了,胸口泛起微微的疼。是怎樣孤獨黑暗的心扉,才會有這一雙深不可測、了無生趣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