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頁 文 / 陶陶
「我今天寫了很多字。」紅笙獻寶似的說著。
「這可難得。」翟玄領抱著她往屋裡走去。
她笑嘻嘻地摟著他的脖子。「紅兒剛剛在後院裡抓了幾隻蟋蟀,它們叫得好大聲呢!」
翟玄領聽著女兒嘰嘰喳喳地說著她做了哪些事,當他聽到她與尹淺舞打起來時,訝異地挑起眉。
「她很壞的,爹,她罵你是烏龜。」她憤恨不平地說著。「紅兒已經跟三叔說好了,三叔要教紅兒打敗她。」雖然尹淺舞比她大四歲,又比她高一個頭,可她才不怕她!
「女孩兒家不可以動粗。」他訓道。
「是她先的。」她為自己辯駁。「後娘也壞,護著她。」
「是嗎?」他瞧了女兒一眼。
她猛力點頭。「後娘很壞的,她要打女兒,女兒很快的跑走了。」
「她要打你?」他抱著女兒走上亭子,在石凳上坐下,低頭盯著她眸子。「是這樣嗎?」
瞧著父親銳利的黑眸,紅笙不自覺地吞了下口水。「她……她……」
「爹會去問你娘——」
「她不是我娘!」她反應激烈。
「這咱們等會兒再說,打人的事爹會去問個仔細,若是真的,爹自會處理,可若是你撒了謊……」
「她……她也沒真要打……」紅笙急忙補充,小臉縮了下。「紅兒……是……是想的……」
他面無表情地盯著她心虛的神色,沉聲道:「你知道爹不喜歡人家撒謊。」
「我沒說謊……我……」她眼眶立即紅了。「爹好凶……」她開始抽噎。「人家寫了好多宇,爹都沒有誇獎紅兒……」她吸吸鼻子,捏緊手上的紙。
他歎口氣,接過讓她捏皺的紙,認真的看著紙上那些歪歪斜斜的數字,打算晚些再跟她討論關於撒謊與否的事。
「這很容易,一下子就寫好了。」紅笙又恢復高興的表情。「我還寫了爹的名字。」她獻寶地拿出最下面一張寫著幾個大大的玄字。
他沒說話,只是摸摸她的頭。
她又開始得意地說著字的意思,翟玄領耐心地聽著她開始轉述尹灩衣告訴她的故事,直到僕人來通知他們晚膳已經備好了。
用膳時,他注意到妻子的雙眼有些浮腫,他蹙下眉,知道她必是哭過了,而這讓他不快;他隱忍著直到用過餐,正打算與她好好談談時,卻又讓一些雜事耽擱,稍晚,他才得以回到自己房中。
一進屋,便瞧見妻子專心地坐在榻上縫補衣裳,這景象讓他的胸臆閃過一絲滿足,直到他看清她手上的衣物,一絲怒氣毫無預警地浮上。
「你在做什麼?」
尹灩衣讓他嚇了一跳,雙眸閃過一絲驚惶。「你……怎麼……我是說我沒聽見你進屋的聲音。」她放下手上的衣物。
「這是誰的衣物?」他瞥了眼迭好在一旁的幾件衣裳。
「杉弟與肆弟的。」她挪開衣物。「有些線散了,我幫他們補好。」她拿剪子剪掉線頭,將銀針插回軟墊上。
「沒有你貳弟的嗎?」他壓下莫名的怒火。
她垂下眼。「他與小舞的,下午已經補好了。」
他盯著她,在她面前的凳子坐下。「你已經是我的妻子了,不需要再為他們做這些事。」他盡量溫和地說。
她抬眼瞧著他,溫順地說:「只是補補衣裳,花不了多少時間。」
「自有下人為他們做這些事。」他的語氣還算和煦,但表情依舊冷冷的。
她瞧著他,像是突然不認識他了一般。「相公……在生氣嗎?」她順手將膝上的袍子折好。
他沒應聲,因為他弄不懂自己在氣什麼,於是轉了話題。「你哭過?」
「夫君觀察得真仔細。」她假裝專心地輕拍膝上的長袍,彷彿上頭沾了一大塊泥巴。
「為什麼哭?」他耐心地問。
「只是些瑣碎的事。」她含糊帶過。「娘說了,不能拿這些個細碎的事在夫君耳邊叨念。」
他突然伸出手抬起她的下巴。「我要知道。」
她回視著他,表情顯示出她不喜歡他的語氣。「我發現我沒辦法做好一個好妻子。」
「你為這個哭?」他有些訝異,他原以為她是為了尹槊貳……
「不是。」她的眸子閃著火花。「夫君沒有注意到我一直表現得很溫馴嗎?」
「我注意到了。」她的怒火讓他莫名的展現笑意。
「那你為什麼還要一直問個不停?」她就是不想跟他爭吵,所以才一直閃爍其詞,可他卻一直逼她。
「所以你這麼溫順是想做個好妻子?」他微笑。
「我只是不想與你爭執。」自下午見過貳弟後,她的心上仿若壓了千斤石般,沉得她難受。
「你想我與爭什麼?你貳弟嗎?」他語氣雖平淡,可目光如炙,怒火在心底蟄伏,像水中不可見的暗流。
雖然明白她不可能在短期內就拋下對尹槊貳的關懷,但他仍是覺得不悅,她已經是他的妻子了,自然該將他擺在第一位,而不是在尹槊貳的後頭。
「在我回答問題前,我想相公聽我先說件事。」
「我不會讓你說服我該怎麼對他。」他明白她又打算用迂迴戰術,而後步步進逼。
「我不是要說服你,只是想你瞭解。」她蹙眉。「相公可知道貳弟原本不叫槊貳,杉弟也下叫樂杉。」
「什麼意思?」
「他們是為了我而改的。」她長歎一聲。「相公……記得我說過饑荒的事嗎?」
見他頷首後,她才又接著道:「八歲那年,家鄉鬧早災,爹娘帶著我隨其它饑民一塊兒往鄰近的城鎮去,想著能同人討口飯吃……那時真的好苦,鞋兒走破了,衣服髒了,連身上都有了跳蚤,可討到的東西始終不夠我們一家三口吃……」
她歎口氣,想著那時的苦日子。「後來娘不支病倒……緊接著爹也病下,我心裡頭慌,不知該怎麼辦,只能到處求好心的大爺大嬸替我爹娘找大夫,不然賞頓吃的也行。我自小說話便伶俐,加上一路上瞧著大夥兒討吃的,所以多少知道哪些人能賞你東西吃,哪些人只會踢開你;我討了一天,倒還不錯……是那些個月要的最多的。」她揚著嘴角。「有雞蛋,有菜,還有發硬的餅,甚至得了些米,我高興得都要哭了,急忙趕回爹娘身邊替他們煮頓吃的。
「爹娘本來很虛弱,可聞到吃的,多少也振作了精神,還誇我能幹,我心裡不知有多高興;爹娘還叮嚀我別一回都吃光了,得留著些明兒個吃,我記下了,小心地留了些菜跟米,想著明兒一早再吃,那晚,爹娘吃得很開心,是他們生病後,胃口最好的……」她虛弱一笑。「第二天,我早早便起來了,把昨天剩下的食物都給煮了,可……等我去叫他們時,才發現……他們已經死了……
「我坐在那裡,呆呆地看著煮好的粥,卻一點兒都不餓……」她低下頭,吸著鼻子。「自家鄉鬧饑荒以來,我總是肚子餓,總是吃不飽,可那天……我肚子叫得響,卻什麼也吃不下。」
翟玄領未發一語,在察覺自己的動作前,他已起身將妻子抱入懷中,讓她安棲在他腿上,她的淚滑下他的頸項,讓他的心莫名抽了下。
在丈夫溫暖的懷中,讓尹灩衣覺得備受呵護,她深吸口氣,穩住情緒後才道:「我躺在他們身邊,想著黑白無常怎麼忘了把我一塊兒帶走,定是我睡得太遠了,所以他們沒瞧見:我把爹娘拉得近些,窩在他們兩人中間,想著待會兒就能一家團員了。雖然一路上瞧見不少死人,可我一直不知道人死了會冰冰涼涼的,從小到大,爹娘的懷抱總是暖的,可那天卻覺得冷……」
他抱緊她,眉頭緊蹙。
「我耐心地等到晚上,後來聽到有腳步聲走近,心裡很緊張,可也很高興,想著黑白無常終於來了,我聽他們說著:真可憐,死了,做個好事埋了吧!接著,他們就拖走娘,輪到我時,卻說:還有呼吸,還活著;我急忙睜開眼喊:不是啊!我死了。他們讓我嚇了一跳,緊接著卻笑了……」
她哽咽地拿著帕子擦淚。「他們就是我後來的爹娘。」
「他們救了你,所以你便要報恩?」他以指腹拭過她濕潤的雙頰,眉頭皺得像要打結。
「不是。」她深吸口氣。「我才不想他們救呢!」
她倔強的語氣讓他揚起嘴角。「那時我一心想跟著爹娘去,可他們卻把我帶回家,我很傷心,什麼東西都吃不下。我後來的娘很會哄小孩,總把我唬得一楞一楞的,我問她:怎麼黑白無常忘了我?她就答:因為我的手腕太細了,鏈子鎖不住,得吃胖點才行。我一臉懷疑,沒想她晚上真扮了白無常,還拿了條鏈子來鎖我的腕子。」
想起這件事終於讓她露出一絲笑意。「從那天起,我開始吃東西,拚命想把自己養胖,等我發現上當時,已經來不及了,因為我已經喜歡上貳弟跟杉弟了,為了讓我能更把他們當一家人,爹為我改了名字,取衣……的同音,貳弟跟杉(參)弟也因此重起了名,娘說,我以後就是他們的姊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