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頁 文 / 達拉斯·舒爾茲
「是的。安琪兒不記得她了,可我還記得。」
「你一定很想念她,」莉拉說。
「有時候。」加文聳聳肩,但片刻間,他眼睛裡流露出明顯的、令莉拉心碎的悲哀神情。這種神情只一轉眼的功夫就消失了,但她很清楚這並非自己想像出來的。
「幾年前,我失去了父母。他們是在一場馬車事故中喪生的。我一直很想念他們。」
他飛快地瞥了她一眼,眼神是警惕的,但他唯一的反應是又聳了聳肩。
「你還有父親,真幸運,」她說,知道自己眼下如履薄冰,好奇地想看到他的反應。他的反應表現為一陣感情的衝動,只是倏忽即逝,使她來不及辨認:是狂怒還是仇恨?
「他不關心我們。」
莉拉注意到他在說那個「他」字時語氣加重,意識到自己還沒有聽見他以別的方式提到畢曉普。安琪兒叫他爸爸時很順口,彷彿她從小就一直和他生活在一起,但是加文只稱他為「他」。這個男孩怨氣沖天,她早已知道。可是,父親和兒子之間的鴻溝顯然比她意識到的要寬得多。
「你知不知道,你父親本來並不打算馬上帶你們和我們一起走?」她問他。「他打算等我生下孩子後再派人來接你們。你知不知道他為什麼要改變主意?」
加文又聳聳肩,目光繼續停留在他們之間的地板上。莉拉沒有被他這種表面上的冷淡所蒙住。
「他告訴我說,你們過得很不愉快,這就是他不把你們留給外公、外婆的原因。」
加文猛地抬起頭,眼睛睜得大大的,顯得很吃驚。
「在我聽來似乎他很關心你們,」莉拉又輕輕地說。她自己也不清楚,為什麼加文是否知道他父親關心他們對她來說至關重要。迄今為止,這男孩還沒做出任何討她喜歡的事,除非在他無微不至地關心他的小妹妹的時候。她只是知道,讓這男孩明白他的父親關心他們是很重要的。
「或許是這樣。」他又把眼睛轉向別處,顯然未被她的話所感動,不過莉拉已從他眼睛中覺察到這種渴望,對他的冷淡則沒有在意。
「我讓你在這兒打開行李包,」她說,心想最好是給他時間去領悟她所說的話。「我不知道你怎樣,可我幾乎同安琪兒一樣精疲力盡。我得躺下休息一小會兒。你可能也想這樣做。」
她不等他回答就朝門口走去。當她一隻手按在門的把手上時,加文在她後面開口說話。
「你不是我的母親,我不會叫你媽媽。」他的聲音裡含著挑戰,當她轉身望著他時,只見他揚起下巴,彷彿在重複這一挑戰。
難道當一個繼母就會有沒完沒了的問題?難道她的下半輩子就得在與畢曉普的孩子們的外交舌戰中度過?她小心地斟酌著自己要說的話。
「我的確還沒年長到可以當你的母親,」她輕輕地說。「而且我肯定不會蠢到竟試圖代替你的母親。」
加文不知所措地望著她。她猜想他在盼著同她爭吵,或者可以說,他甚至需要一場爭吵;當她不給他這種機會時,他也吃不準該作何反應。
「安琪兒還小,她也許想叫你媽媽。」他說,試探她的反應。
「我們為什麼不把這件事留給安琪兒自己去決定呢?」想到這個問題。莉拉只覺得一陣眩暈,但她仍保持很輕鬆的語氣。
「行。」加文低下頭,仔細端詳他的鞋尖。莉拉覺察到淡話還沒有結束,便在一旁等著。過了不一會兒,他抬起頭來望著她,那雙眼睛和他父親非常相像,含著好奇的目光,只是沒有先前那種警惕的神情。「我叫你什麼呢?」
這問題問得好,莉拉暗想。這是她早該考慮的一件事。
「我想你可以叫我繼母,」她慢慢地說。她皺起了鼻子。「這有些拗口,是嗎?」
加文點點頭。
「如果叫莉拉大娘,那就更糟。再說,在別人聽來會以為我是個拄著拐棍、穿著笨頭鞋的老婦人,對不對?」
加文又點點頭,她發覺他嘴角藏著一絲笑意。她還是第一次見到他朝妹妹以外的其他人微笑。
「我們為什麼不讓這件事對我們倆來說變得簡單些呢?雖然有些人會不贊成,但我認為你應該只叫我莉拉。」
「行。」他聳聳肩,表示無所謂,但是她已注意到他那雙眼睛因驚詫而睜得大大的,又瞥見那一絲勉強的微笑。等他再大些,他會令少女們傷心的,她暗想。就像他父親一樣。
她不打算讓畢曉普使她傷心,當她向外跨入走廊時,她對自己說。
鎮上一半的居民似乎都突然產生了品嚐多特·萊曼的烹調手藝的慾望。畢曉普原以為旅館的餐廳裡裝不下這麼多人,結果,靠著從門廳裡拖來的幾把椅子,靠著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意志,靠著心甘情願夾著臂肘吃飯的決心,最後每張桌子都飽和並且超員了。大多數用餐者都表現出一心一意享受美食的樣子,但是有幾個格外誠實的人卻對眼前的食物視而個見,而將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促使他們放棄家中飯菜的真正原因上,那便是親眼看看執法長官的新家庭。
畢曉普在椅子上挪動著,發現自己成為這麼多人注意的中心,他感到很不自在。以前只有一次他被這麼多人目不轉睛地盯著,那是在一樁槍擊事件發生之後。他下意識地伸手去解皮套裡的手槍,這才突然想起他根本就沒帶武器。他惱火地把手伸向他的那杯咖啡。好奇心不是殺人犯法,他提醒自己。但是他真的開始覺得這也是一種犯罪。
「皺眉頭不會有任何用處,」莉拉一邊埋頭替安琪兒切肉,一邊說道。
「你瞧他們那副樣子,就好像從沒看見過別人吃飯似的,」他低聲抱怨。
「他們從沒看見過的是你有了一個家庭,」她對他說。她把安琪兒的叉子遞給她,然後又檢查了一下孩子的揩嘴布放得是否合適,這才隔著桌子朝他望來。「你肯定知道他們是會感到好奇的。」
他應該知道的,畢曉普想道。他在許多小鎮上生活過,足以知道它們共有的一個特點就是對任何新人新事都有著無窮無盡的好奇心。六個月前,他到巴黎來擔任執法長官的職務,每次他在街上行走,都意識到人們斜著目光,偷偷朝他這邊窺視。他們交頭接耳地推測他玩手槍的速度是否快得驚人,就像他們所聽說的那樣,有的人甚至隱約希望能有機會親眼目睹一番。他知道,在是否僱傭他的問題上曾經有過爭執。有人認為雇一個像畢曉普·麥肯齊這樣的人物有助於控制小鎮上的不法分子,但也有人擔心他的名聲實際上反會招惹麻煩。
一個個星期過去,他沒有向他們公開展示他的玩槍技巧,於是鎮上人的興趣漸漸冷淡下去。他完全應該意識到,他倉促地返回東部帶回了妻子兒女,這不可能不使小鎮居民產生新的一輪興趣。好吧,就讓他們去感興趣吧,只要能夠保持距離就行。
「看來,這就是我今晚勞累過度的原因嘍,」桌旁響起一個輕柔的、微微發顫的聲音。畢曉普不禁退縮。他應該知道的。多特·萊曼不僅是一流的閒話專家和出色的廚師,而且小鎮上只有她一個人敢於向他發問,她曾經問他的名聲是否有誇大的成份,如果沒有,那麼他到底參與過幾起槍擊事件。他斷然拒絕回答,她對此不以為意,既不道歉,也不解釋自己為什麼對此感興趣。她矮矮胖胖,身材臃腫,跟她的丈夫非常相像,使人很容易誤以為他們是兄妹關係。儘管她有關心他人閒事的偏好,卻沒有一星半點的惡意。她幾乎是孩子氣地認為,巴黎的每個人、每件事都是她個人的事情。所以,她首先走到他們桌旁也是很自然的。
「我不認為是我的烹調手藝吸引了這麼一大群人,」她輕輕笑著說道。「別像鴛茲歇在木頭上那樣呆坐著,長官。給我介紹一下你的家人吧。」
畢曉普把揩嘴布放在盤子旁邊,很有禮貌地站起身來。「莉拉,這是多特·萊曼。多特,這是莉拉·麥肯齊,我的妻子。」
「我並沒有把她當成是你的一個孩子。」多特又「咯咯」地笑了,同時戲謔地看了畢曉普一眼。「她像畫中人一樣漂亮,長官。你一直把她藏在哪兒的?」
「我一直呆在賓夕法尼亞,萊曼夫人。根本沒有藏起來,」莉拉說著,對那個女人報以微笑。
「是嗎,你的這位丈夫幾個月前到東部去的時候,卻對誰都沒提結婚的事兒。實際上,我甚至不知道他以前曾經結過婚,更別說還有兩個美麗的孩子。如果連我都個知道,就別想有人知道了,」她帶著天真的驕傲說道。「他們叫什麼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