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頁 文 / 達拉斯·舒爾茲
「亞當姆斯小姐。」僅僅稱呼她的姓,聲調呆板。
莉拉嚥了一口氣,竭力擺出一副平靜的笑臉;當胸口似乎什許多蝴蝶在發狂似地扑打翅膀時,這不是一件容易做到的事。
「我想弄清楚僕人們是否滿足了你的需要,」她說;這是她想到的第一個、也是唯一的一個借口,她便抓住不放。
這句話說完後,出現了死一般的沉寂,片刻之後,畢曉普豎起了眉毛,像是在緩緩地作出評論。莉拉的臉驀地紅了,但她竭力使自己的表情保持安詳。她畢竟是他的女主人,至少在明天蘇珊成為他的女主人之前是如此。當然,除非有誰認為蘇珊從她和道格拉斯盟誓成婚那一刻起便是他的女主人。莉拉皺了皺眉頭,她試圖奮力遵守處理這種特殊情況的社交規則。
「抽空檢查僕人們的工作情況,是嗎?」畢曉普問。
當然是這樣。「沒什麼,」她從容地說,「你明天就要離開我們了,我只是想看看你在這裡住得是否舒適。」
他望著她,那雙藍眼睛似乎被什麼東兩覆蓋著,他的神情難以捉摸。莉拉克制住想擺弄手中扇子的強烈慾望,以平靜的目光迎接他的目光,彷彿一個年輕的未婚女子在深更半夜時離開舞會、去敲一位紳士的門,是很個常的事。畢曉普似乎已經得出某種結論,因為他從門口後退一少,打手勢示意她走進房間。
「一切都井井有條,歡迎你親自來看看。」
莉拉躊躇了片刻,意識到內心深處敲響了警鐘。有什麼東西在告訴她:朝門內跨入一步,將伴隨著她尚未考慮過的危險。她的生活也許再也不會和過去一樣。正是這一想法為她做出了決定。因為不管別的情況會怎麼樣,有一件事她很清楚:如果她的生活依然如故,她就根本不會有自己的生活。
她跨入畢曉普的房間,聽見門在身後關上,似乎和這個世界斷絕了關係。她轉向畢曉普。他伸出手來,把她拉入懷中,她十分樂意地依從了。
第三章
莉拉猛然驚醒,她的心狂跳不止。這個夢太鮮明瞭,它其實不是夢,而是回憶,她過了片刻才將過去和現在區分開來。她竭力想忘掉那一夜,把自己那種難以置信的行為歸咎於香檳酒,歸咎於舞廳中的悶熱,歸咎於畢曉普。
畢曉普。當她的回憶以不受歡迎的速度和清晰度湧回來時,她閉上了眼睛。一路上,他靜靜地、默不作聲地坐在她對面,經過沒完沒了的火車旅行,他們於昨夜到達聖路易斯的旅館,她立即癱倒在床上。
她睜開眼睛,注視著灰泥天花板上一條很細的裂縫。陽光穿過稀鬆的窗簾瀉進房間。由於光線很淡,她猜時間還很早。畢曉普沒有告訴她打算在聖路易斯呆多久,這是不足為奇的,因為他也沒有告訴她別的任何事情。一想到又要登上火車,莉拉不由得心驚膽顫。如果她是幸運的,他們就該在這裡逗留幾天。如果她是非常幸運的,她的新丈夫就該甘願保持一定的距離,就像他先前那樣。
她坐起來──或者說試圖坐起來。她的頭還沒離開枕頭,就有什麼東西抓住她的頭髮,把她拉回原處。莉拉嚇了一跳,她轉過頭來,發現了問題的根源,她發覺自己正拿眼瞪著畢曉普那雙睏倦的藍眼睛。
她的頭髮要是鬆開來,幾乎可以垂到她的臀部。通常,她就寢前總要把頭髮編成辮子,但她昨夜太累了,沒有費心做這件事。現在,頭髮像一個深赭色的、跌落下來的波浪一樣散落在枕頭和被單上。循著波浪的去向,她發覺頭髮消失在畢曉普的肩膀下。他正躺在她的頭髮上。她從來沒想過有可能發生這樣的事。不過換在過去,那是可以理解的,因為除了她竭力想忘記的那一夜外,她還從來沒有和誰共睡一床。他的肩膀──赤裸的肩膀壓住她的頭髮,說明他們之間的關係已親密得令人震驚。
莉拉忍氣吞聲,睜大眼睛,細想著她所見到的這一情景的含義;她見到的顯然遠遠超過了她樂意見到的。畢曉普正側臥著,一條胳膊壓在被子上,被子幾乎被褪到他的腰部。他的胸膛赤裸著,她目瞪口呆地凝視著覆蓋在結實的胸肌上的那片黑黑的、捲曲的汗毛。
莉拉猛然把目光轉回到他臉上,震驚得竟說不出話來。他也看著她,似乎……似乎他出現在她床上,是沒什麼可驚奇的,似乎他有權利睡在她床上,似乎他打算呆在那裡。
「讓我起來。」她抓住自己的一把頭髮,試圖猛地把頭髮從他身下拉出來,由於極想拉開他們之間的距離,她的動作幾乎是瘋狂的。
「別動,」畢曉普毫不客氣地命令道。「如果你不停止掙扎,你的腦袋最後會變得像雞蛋一樣光禿禿的。」
「讓我走!」她的聲音帶著極度的驚慌。她必須離開。
「稍等一下,」他厲聲說。
他坐起來。被子落在他的臀部周圍,莉拉看不出他是否穿了什麼內衣。她讓兩隻腳從床邊垂下來,晃動著,然後著地。當她站起來時,他看見她穿著睡衣。這說明他們之間很親密,像這樣的親密關係,她本來是不允許的。她很快地掃了一眼,發現她的晨衣搭在房間內一張有著薄襯墊的椅子的扶手上,她夠不到。
「閉上你的眼睛,」她厲聲說,把被子緊抓在胸前。
「閉上我的眼睛?」畢曉普以懷疑的口氣重複這句話。「我們已經結婚了,你還懷著我的孩子,你要我閉上眼睛?」
「閉上你的眼睛,」她咬牙切齒地說。目前的境況,她不需要別人來提醒。
「你現在穿的那件東西,足可做該死的馬戲團帳篷。」
「別罵人,一位紳士決不應該提到一位淑女的貼身內衣。」
「貼身內衣?」莉拉一回頭,正好見到畢曉普嘲弄地聳起一條黑眉毛,說:「我見過穿得更少的修女,而且我從來不自稱是一位紳士。」
「你事實上當然不可能自稱是一位紳士。」但是她的挖苦是敷衍了事的。她嚥了一口唾沫,克服一陣突如其來的噁心。現在不行。唉,上帝保佑,現在不行。這種噁心自上個月以來就不時發生,只要她的腳一下床,就會突然噁心;上帝啊,今天早晨可不能嘔吐。但是她的前額正在滲出汁珠。她的胃翻騰著,她強忍住。畢曉普一定看見她臉上的血色正在消失。
「有什麼不舒服的地方?」
莉拉對他聲音中那種刺耳的關心並不領情。她又嚥了一口氣,拚命想推遲不可避免的噁心。她的胃又在翻騰,她呻吟了一聲,從床邊向前一撲,她忘記了自己穿著睡衣,她撲向梳妝台,撲向梳妝台上面的那個瓷碗。她剛剛拿到碗,就「撲通」一聲跪倒在她前面的地板上,她又要嘔吐了。
一剎那間,畢曉普來到她身邊。他一隻手抓住她的頭髮,把頭髮從她臉上向後撩開,一條胳膊摟住她的肩膀,扶持她顫抖的身子。
「走開,」莉拉在嘔吐間歇時呻吟著。「請走開。」
「別犯傻了,」他對她說,那不耐煩的口氣和他溫柔的動作完全不相稱。「我以前見過別人嘔吐。」
「你見過什麼,我不在乎。我要你走開。」她有生以來從沒像現在這樣感到羞辱。要嘔吐已經夠糟糕了,而有他在身邊則使事情糟糕十倍。
畢曉普沒有理會她,繼續扶持著她,直到她的胃平靜下來。嘔吐過後,莉拉只能閉著眼,軟弱無力地靠在他的膝蓋上。她想再次命令他走開,同時又想轉過身子伏在他懷裡,像個孩子一樣嗚咽。
「漱漱口吧。」
莉拉睜開眼睛,發現瓷碗就在她前面。「我不能喝那裡面的水,」她不由自主地抗議道。
「是乾淨的。漱漱口吧。」
他的語調完全是就事論事的,莉拉竟忘了自己的窘態。她太虛弱了,無法爭辯,就照他的吩咐做了。
「你想回床上嗎?」畢曉普把她額前幾絡潮濕的頭髮向後拂去。
「我想死,」她咕噥道。
「今天不行,」他無情地說。他站在那裡,把她拉了起來。
莉拉靠在他身上,打起精神朝床那邊走去。但是,當她的身軀搖晃時,他一條胳膊悄悄移到她膝下,把她搬了起來,不費力地抱著她走,彷彿她是個小孩似的。她身高五英尺八英吋,並沒有經常感到自己瘦小無助,可畢曉普使她覺得自己幾乎是弱不禁風的。她有點喜歡這種感覺,但這並沒有使她心情好轉。
「我能走,」她生氣地說。
「你會臉朝下倒在地上。」他抱她的動作非常溫柔,與他那冷冰冰的聲調完全不同。
他的胳膊摟抱著她,她的胳膊壓在他寬闊的胸肌上,使她感到幾分奇特的舒適。莉拉極想把臉蛋貼在他的肩膀上,閉上眼睛,讓他照料自己,可是她必須抵制這一強烈的慾望。當他走到床前,把她放在床上時,她感到一陣小小的─一非常小的──遺憾,這是她無法否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