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頁 文 / 羅沙倫
如此領悟,使她自己也無法不驚異。除了伍叔,她從未完全信任過任何人。
是什麼讓她全心全意的相信他?
她的眼光追隨他的身影,那堅定的腳步傳達無可置疑的鎮靜,使她的心也定下來。
王應德對汴千赫硬聲道:「香港那邊是在搞什麼?」
「可能有詐。」
王應德瞇起眼。「怎麼說?你有我不知道的情報?」
「我們早上發給香港的confirm密電,剛剛發現有人截聽。」
「什麼?」王應德猛然跨前一步。
「我建議你立刻將孩子改換地點。」
「為什麼?除了我自己,和兩個負責看管的人以外,沒有人得知那地點。」
「既然有人可以截聽密電,必然已滲透到你身邊。」
王應德聞言,臉色一沉,眼神變得陰騖。
「秦三,這是你的責任!」
秦三,這必然是他臥底的假名。任京儀心念一動,知他本名,世上有幾人?
情勢險惡,她仍不禁失神了幾秒,眼光凝聚在那個剛強的面容上。
「我及時發現,並未失職。」汴千赫神色不變,「只要你下令改換地點,我可以負責完成交易。」
他頓了一下,又說:「當然,若你要取消交易,改天再談,自然更萬無一失。」
一進一退,不卑不亢,恭謹地讓王應德來發號施令,卻又微妙地扭轉情勢,任京儀似乎窺見了汴千赫潛伏黑道,及得以打入核心的關鍵因素。
王應德冷硬的面容沉吟半晌。
「剛才湘幫買主來電,臨時要改派人來交頭,現在看來,整件交易可能都是他在搞鬼!」
汴千赫沒有應聲,只是沉著等待。
王應德忽然冷笑一聲,喃道:「好,乾脆取消交易,讓湘幫的人冒個幾天冷汗。」
汴千赫微蹙眉。「幾天?孩子不是已經入櫃了?重新安排不費事嗎?」
「何必重新安排?在櫃子睡個幾天又不會怎樣,反正開航後還不是照睡不誤。」
任京儀只覺全身血液倏然發冷。
什麼樣的人渣,會將上百個活生生、原該蹦蹦跳跳的孩子塞進貨櫃中,然後任其自生自滅?
當然,那些孩子絕無法活脫蹦跳,他們被擠在某個不見天日、不透空氣、溢著刺鼻排瀉物的箱子中,正哭到聲嘶力竭……
她揪心地閉上眼。
「我是考慮到貨品的價值。」汴千赫平靜地接口,「孩子被接收時身體情況越好,買主那邊可能有的麻煩就越少。」
任京儀深吸一口氣,咬住的牙關也放鬆一分。
何等自製!汴千赫此時展現的鋼鐵意志,她不敢說自己也能辦到。
王應德卻搖頭。
「好不容易弄上船,上上下下的,被發現的機率大增,不值得。」
汴千赫沒有再出聲。
怎麼辦?怎麼辦?任京儀知道,汴千赫若再開口,就顯得太婆婆媽媽,反而惹人起疑。
天,她恨不得此時一槍解決掉王應德,但孩子怎麼辦?
如果無法現在查出,王應德那兩名狗腿聽到風聲,或遲遲沒接到王應德的指示,發現有異,是否會立刻轉移陣地?甚至更糟,將孩子謀害,好銷毀證據……她不願去想那種結果。她不能!
但現在騎虎難下,進退不得。緊窒的氛圍中,她突然感到胸口冰涼,髮鬢滴下汗水——
不,不是汗水,是雨,開始夾著海風而來。
雨勢迅速轉大,甲板上的人紛紛移到下層,王應德也往船艙而去,在手機上按著號碼。
瞬間,她知道該怎麼做了!
既不能取命,就只有生擒一途。逮住王應德,逼迫他吐出地點!
一下決定,她本能地就要行動,眼角卻瞟到一個黑影正向她的方向移動,立時僵住。
汴千赫……
她詛咒自己一聲,天!情急之下,她竟忘了考慮汴千赫此刻的角色,和他可能採取的行動。
差一點,她就隻身硬闖了,在沒有和汴千赫照應配合之下。
他並沒有動手,那麼,是有了其他的應變計畫?
是什麼呢?
她自認藏身隱密,就算汴千赫預料她會潛進來,也無法輕易看出她確切的所在處。
風雨之中,一切都顯得模糊,倒給了汴千赫絕好的機會給她訊息。她屏息等待,心跳急速,看他在一尺之遠的船緣停下。
「不要出面。」汴千赫輕聲開口,內功穿透雨聲將話傳給她。
任京儀將濕發從眼前拂開,深吸一口氣才答,「你準備怎麼做?」
她該更冷靜沉著,考慮周全一點,這一點,汴千赫勝她百倍。她希望,終有一天她能追得上他。
「暫時按兵不動。」
按兵不動?他寧可讓孩子再受幾天苦?就算是為了救命,如果……有幾個熬不過呢?
捨少數而救多數?
不!這不是她可以認命的選擇。
她忽然想起在王應德屋中中毒的那次,同伴們不幸遇難,而汴千赫為了顧全大局,按兵不動。
不,他並未按兵下動。他救了她,冒著幾百條人命犧牲的代價,也賭上他自己的性命。
他是無情,還是有情?可以為孩子犧牲探員,卻又為她拋開一切?任京儀在寒風中抱緊自己的手臂。他有他的決定,她不能妄加批判或否定,但,她也有自己的決定。
看著他的側影,雨打濕了他精短的髮梢,打亮他平削的顴骨,寬闊的肩像是可以承受全世界的重量。
「趁雨下船,我會再和你聯絡。」
他說完,轉身欲走。
就這樣?
要她空手回去,明知每一秒鐘的等待,對那些孩子來說都是酷刑?
她幾乎難以克制要出聲喚回他,但隨即被一股疑惑攫住。
他為什麼都不看她?
他越走越遠,那背影無比寂寥。
不安感竄升,她蹙起眉,全身戒備也倍增。
從她開口以後,他明明知道她的藏身之處,大雨之中,即使跟著潛入鐵鏈後與她密談,都不可能被人發現。
但他卻保持一尺之距,甚至未曾正眼看她。
那似乎可以穿透人心的目光,一向鎖住她的不放,如同要吸入她的靈魂,合而為一,而這次卻避之唯恐不及?
她倏然抓住身前的鐵鏈,豁然領悟。
他要獨自行動!
天!她怎麼沒聽出來?
「暫時」按兵不動!他沒有騙她,只是刻意誤導他會「暫時」等待,等的是她安全離開。
然後,他會獨自進行她剛才準備的計畫,逮住姓王的,就算得一根根折斷姓王的指頭,也要逼問出孩子的所在!
不顧一切,只除了她的命。
他寧可將她誘開,獨自拚命,也不願將她捲入危險中,即使她可以成為他的最佳助力。
她咬緊牙,咬得牙根都快出血了。
汴千赫!你要我抱恨終生嗎?你寧可我恨你?
她不懂他,怎麼也不懂。但他懂她,明白一對上她的眼,很可能會被她看出端倪,也可能……無法克制自己,抓住最後的機會道別。
單槍匹馬拚命,在她是一時的衝動,十八歲的熱血沸騰;在他,是冷靜而全心全意的決定,截然不同的犧牲,卻是一樣的瘋狂。
她發白的雙手拉彎了鐵鏈的圈扣,自己卻渾然不覺,驀地濕冷的臉頰感到一片熱流。
好!她是年輕氣盛,但不是需要保護的溫室之花。就算多花了幾秒鐘的時間,她畢竟看透了他的計畫,掌握住他的心思。
她要當他的夥伴,以每一種可能的方式。
汴千赫,不管你願不願意,我管定了!
你難道不明白,我想守護你的心情和你一模一樣?我願為你拚命的決心,跟你是同樣強烈?
她挺直背脊,努力想看清艙門的所在,低著身子快速前進。
豪雨沖刷甲板,使腳下極度濕滑,強風捲起的浪頭,不斷衝撞船身。
甲板上杳無人跡,船艙四面都有門,窗口透出燈光,她憑方向感選了其中一道。
風雨實在過大,她可以看見艙內人影移動,卻無法辨明身份,也聽不清其中的對話。
用力壓下心中的躁氣。汴千赫會等多久才下手?她該硬闖進去嗎?情勢不明,又和汴千赫的計畫背道而馳,此刻的她像是盲人叫牌,毫無把握!
盡人事,其他的聽天命吧!
一咬牙,她衝向木門,以肩狠狠撞開。
在內功勁道下,門框應聲碎裂,木門向內半倒,她入艙後立即伏滾在地,翻了幾轉才躍起貼靠在牆上。
俐落的動作讓艙內的人眼花難辨,靠牆而立也杜絕後方突襲的可能。任京儀一手用力抹去眼睫上的雨水,以便看清房中的情勢。
該死!不知是該暗喜來得正好,還是該詛咒自己運氣不佳。
船艙內,王應德僵坐在椅上,被汴千赫的左臂橫鎖住氣管部位,而眼珠死死地盯著眼前的尖刀。
兩人見她闖入,驚異之餘並未採取劇烈行動,或者該說,王應德欲乘機掙扎的意圖,有效地被那抵上眼皮的刀鋒止住。
該死的是,破門之聲驚動姓王的手下,甲板上立即傳來喧嘩和紛沓的足音。
「你……」王應德只發出一字,就艱困地嗆咳起來,顯然汴千赫下手極狠。「你……和他是一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