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頁 文 / 岑揚
「但是伯伯──」
「你就不能安靜嗎?」一句疑問打斷她為老人家抱的不平,更惹一雙杏眼圓瞪出聲音的人。
楊老法醫也訝異地撐開老眼看看自己向來不喜歡浪費時間在無謂的口舌爭論上的學生。
「你說什麼?」
「沉默是金,你不懂嗎?」
這個男人──「你不知道正義必須得到伸張,你對自己的老師不禮貌就是不義,我替天行道有什麼不對?」一樣姓楊,差這麼多!
「替天行道?」楊洛哼笑一聲,「我以為你這叫妨礙公務。」他揚揚手上待填的報告。「妨礙我的公務。」
「你──」
「呵呵呵……」楊老先生拉下還想回嘴的小辣辣,似乎因為看出什麼端倪而笑不可抑。「我說夭夭啊,想在口頭上贏阿洛還有得你等呵,他不開口便罷,一出口就驚人,別反而氣壞自己。」
「伯伯,我──」
「好了好了,你不是來問我命案的事嗎?」他打斷年輕姑娘的火氣,回到正事上。「我下午有三床要驗,可沒時間回答你的問題哦。」
何夭夭心不甘情不願地瞪了角落一眼,悻悻然坐下。也虧得她有翻臉比翻書還快的天賦,很快的,她似乎像忘了資料室裡還有楊洛這號讓她氣得吐血的人物,壓低聲和楊老先生認真談起公事。
突來的安靜讓楊洛很不適應,分心地抬頭注意起坐在門口的兩人。
原來她也有輕聲細語的時候,他哼笑地暗想。之前的認知讓他以為她簡直就是會走動的擴音器,看來是他太早下斷語。
只見專注於討論案情的何夭夭一會低頭寫字,聽楊老先生說話的時候則轉動手中的筆,要不就是將筆掛在耳朵上,不一會又拿下來轉著玩,沒有一刻安分坐正聽人說話,充分顯示她這個人骨子裡天生好動,一刻也靜不下來。
要這個女人安靜,恐怕會聽到她「要我安靜不如叫我去死算了」那種理所當然的回嘴──思及此,冷峻的唇角因為想到這話時她可能會有的表情而微揚。
但也很快的,他低頭回到自己的工作上,心無旁騖。
第二次交鋒,很難得的,竟是以和平落幕。
※※※
為了案子,何夭夭最近跑法醫中心比跑自己辦公室還勤。天曉得為什麼這個月台北市死亡人數驟增,每天不是車禍就是殺人,再不就是引火自焚──誰知道台北市到底出了什麼問題,讓活著的人這麼想不開,一個個急著排隊往冥府報到。
也因此,不單是負責開立死亡證明書的法醫中心忙,針對可疑死因必須作調查的地檢署也忙得不可開交。
何夭夭成天跑法醫中心也跑得更順理成章,纏得不久後將要退休的楊老法醫大呼吃不消,成天陪年輕人在資料室裡討論案情。
另一方面,刑事局的案件量暴增,江明磊煩楊洛的情況有增無減,煩人的程度到楊洛自動棄守辦公室,則不是跑到解剖室就是到資料室去工作,以杜絕噪音干擾,也因此,常常和何夭夭不期而遇。
但因為工作繁忙,誰都沒有心情跟對方沖。
喀!
硬物敲上桌面的聲音打斷楊洛的全神貫注,一抬頭,正好看見何夭夭轉身坐回幾乎已經變成她私人所有的專用沙發。
莫名其妙。正當這樣想的時候,目光收回,這才發現桌上多了罐冰咖啡。
「楊伯伯,接下來這個案子……」何夭夭像是沒事人一樣繼續和楊老法醫討論,完全沒察覺到楊洛投來的目光。
這個女人讓人搞不清楚她心裡在想什麼,從明磊口中不難聽出她氣他氣得要死,如果殺人沒有罪,恐怕他早巳不在人世。既然如此,現在這罐咖啡又意味著什麼?
喀!拉開拉環,楊洛發現背對他的女人背脊突然繃緊,看來她並非他所想的那樣不在乎。
「不知道是不是下了毒。」
何夭夭立刻像被點燃的鞭炮跳了起來,轉身怒瞪:「怕被毒死就不要──」接下來的話在看見他仰頭啜飲的動作時驟頓,迷惘看著他。
他剛是在嘲諷她還是在逗她、拿她尋開心?她不懂。這個男人就像是用來惡作劇的禮物,打開一層包裝下面又是一層,一直解、一直拆,還是包裝紙,讓被作弄的人覺得火大。
「你是狗嗎?專咬呂洞賓,又沒有人叫你喝。」
「你把東西放在我桌上不就是要我喝?」
「小姐我高興放在哪就放哪,我喜歡放在那,你咬我啊!」
「咬你只會髒了牙。」他接得順口。
「你!你你──」
楊老先生在一旁把什麼都看進眼底,心裡盤算著:這是他見阿洛第幾次主動開口跟不算認識的人搭話了?還存心勾起人家的火氣,就像是對小動物感到好奇上前去逗弄的小鬼頭,總要欺負自己喜歡的,覺得有趣的東西。
小鬼頭?他認識的阿洛也會有家小孩子的時候?
喜歡?他對夭夭有意思?會不會是他想太多?
「楊伯伯、楊伯伯?」何夭夭的聲音由遠漸近,拉回老人家的心思。
「怎麼啦?」
「不是我怎麼了,您是不是累了?這陣子真的太麻煩您。這樣吧,您先去休息,我一個人看,如果有問題,等您精神好些再向您請教,好不好?」何夭夭前後的態度大轉變,連楊老先生都不太能適應,傻了半天。
「這樣也好。」這丫頭好惡未免明顯得過火。老人家暗笑在心裡。「要不然問阿洛也可以,他是楊伯伯的得意門生,楊伯伯會的都教給他了。」
「是這樣沒錯,但是經驗可不是說教就能教得會,如果遇到的是個笨學生,那就更不用說了。」她意有所指,送了記白眼給對手。
楊洛被激得暫把公事放下,不是想動氣,而是她污辱的是他的專業,而且,以一個外行人的角度。「拐彎罵人沒有意義,有膽量就當面說。」
「不管是上勾拳還是直拳,只要能打中對方的就是好拳,再說我也沒背著你罵啊。」
「好了好了,有什麼好吵的呢,都是同事嘛。」楊老法醫呵呵笑著。「阿洛,吃飯時間快到了,我看今天就麻煩你幫我招呼夭夭,請她吃頓飯。」
楊洛表情古怪地看向長輩,從蒼皺的細紋中讀出老人家這麼做的用意。「我還有工作。」
「再怎麼忙也要吃飯。」
「您白費力氣。」老人家以為他和她能發展出什麼?
「是這樣嗎?」哎呀呀,就說這小子聰明哪!楊老法醫暗吁。
「是的。」他低頭,回到工作。
怎料夾槍帶棍的聲音往他飄來。
「怕我吃垮就說一聲。」何夭夭哼哼冷嘲。
不知道為什麼,聽到她帶刺的聲音總是能點燃楊洛冰涼性格底下稀少的火氣,拉他的心神移轉。
他不是一個容易動氣的人,但何夭夭的聲音就是讓他心生反感。
「你能等,我就能請。」
「等就等,誰怕你啊!」她抬高下巴,接受這項再簡單不過的挑戰。
年輕人的鬥法看得老人家好氣又好笑,不過是吃頓飯,有必要鬥成這個樣子嗎?老人家的腦袋百思不得其解。
※※※
楊洛收起報擊書,工作結束的此刻,時針正指著3。他若有所思地走向資料室大門,瞥見坐躺在沙發上熟睡的身影。
差點忘記資料室除了他以外還有別人,他以為她早捱不住先行離開,所以才會這麼安靜,沒想到她是看鑒定書看到睡著。
「逞強的女人。」他忍不住嗤聲。
他說等,她就真的等,等到現在──三點二十分。呵,要說她脾氣太硬還是逞強好鬥?硬是要跟他耗上三個多小時。
她說他們五年前見過,她從五年前就認識他,但是他沒有印象,記憶中從來沒有儲存過這張白皙的瓜子臉。
五年前……他見過她嗎?
五年前──是一個禁忌的時間點,是他不願意提及的時間數字,不願開啟的記憶大門。
五年前──一、二、三、四──為什麼不能直接跳到六?
楊洛不禁嘲笑自己的軟弱,逃避解決不了事情,但為什麼難免陷入逃避的懦夫行為當中,讓自己回到原點?
脖子好酸!模糊的睡意被具體的酸痛扯醒,何夭夭在自己的慘叫聲中逐漸清醒,一手按著脖子。「呀呀……」
這串慘叫聲也拉回楊洛的心緒,回神定睛,看見她一張小臉皺得像個苦盡,挺有趣。
「幾點了?」迷迷糊糊的她連眼前的人都看不清,咕噥問。
「三點三十二分。」
「三,三點多?」有沒有搞錯?「我睡了這麼久?」
「睡得像豬一樣。」訝異的圓眼立刻瞇成兩條細線瞪他。「謝謝你多餘的比喻。」
「不客氣。」他接得毫不心虛。
「你忙完了吧?」
「嗯。」
「好,我等到了,你欠我一頓飯。」
願賭服輸,雖不願,但他說到做到。「你想到哪吃飯?」
「下次吧,我沒那麼不識相,明明知道你很討厭我,還硬要你跟我同桌吃飯,你不消化,我也會胃潰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