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頁 文 / 歐倩兮
至少他們把他當成病人,不是犯人,靈龍嘲弄地想。
但是曼兒呢?她人在哪裡?
他記得他在失去意識之前,拚命注意他們把曼兒安置在何處,他聽到的最後一句話是:
「把董小姐送到特等病房。」
靈龍避開工作人員,在廊上抓住一個住院病人打聽,他喘著,因為昏沉而有點口齒不清。「特……特等病房在哪兒?」
這病患見到有人問題看來比他更嚴重,似乎很感安慰,熱心地指導靈龍。「三樓走廊最後那間……走後樓梯快一些,而閱也沒有閒雜人等攔下你質問你做什麼。」
靈龍躲在轉角好一會兒,確定護士俱已離開,才溜入病房。
她躺在那兒。灰綠色冷冷的鐵床,冷冷的被子,身上許多插管和線路,床邊都是儀器,閃著紅的、綠的光點……每一樣都不像會讓她好轉,只像會了她的命!
靈龍衝到床邊,胸膛像被什麼給堵塞住。她的臉好白,白得近乎要透藍了,她緊閉的雙唇仍然像花瓣,卻是失了色的花瓣。不知怎地,靈龍有種感覺,覺得她今天這樣子全是他害的,他堵住的胸膛頓時轉為痛楚。
靈龍伸出手輕撫她柔柔的面頰,記得吻她那裡的滋味,那種甜蜜;他內心充滿痛苦與溫柔,哽啞地低問:
「妳倒底是誰?為什麼來到我的生命?」
玉佛寺的石庭之上,紅衣喇嘛匍匐向她跪拜,連靈龍都為之震撼。紅衣喇嘛總在他的夢魘裡恐嚇他,現實中卻有這女孩對他百般的護衛和眷顧,使得靈龍不禁要問——紅衣喇嘛、曼兒和他三者之間,有著什麼樣的糾結和關連?
自從靈龍在書樓醒來,彷彿大病一場,忘卻過去,冥冥中也曉得那過去的不堪回首,情願自己渾渾噩噩。碰上朵麗絲更讓他不想要回憶,回憶不但使得他感到混亂,更感到膽寒。
然而現在,仍然帶了那份膽寒,他卻不能不伸手褪下曼兒的睡衣,看看她的胸口。
她的胸口,雪白的肌膚,一朵栩栩如生的蓮花鏤在那裡。
靈龍雙目瞠開來,覺得驚異,覺得一股無法形容的震顫從骨子裡直冒上來;他抖著手,以指尖去輕觸那朵蓮花,沿著花紋慢慢的走……
一種熟悉感從他的指尖直掠向心頭,他的意識處突然像打起了響雷,一聲聲敲著他的記憶,那遙遠的,像在生命之外的記憶……
驀然之間靈龍熱淚盈眶。
他什麼都失落了,他什麼都忘了,但是有一種刻骨的情感,被掩埋在性靈底層的記憶,卻被喚醒了,現在回來了,回到他的生命。
靈龍的淚水滾滾落在那張蒼白的小臉上,床上的女孩如同聽到召喚,幽幽張開了雙眼,那雙靈秀清柔的眼睛看著他,眼睛深處的那條靈魂看著他……
他記得那樣的眼神,他記得這不悔的深情,深情所蘊的那條靈魂,它曾經用無私與寬廣的愛來容納他,現在它飛渡過千山萬水,渺茫的生,絕望的死,歷經一切,癡癡地回到他身邊,依舊帶著那份不悔,要來續這未了的情緣。
靈龍什麼都忘了……然而他只需要記得這個,也就足夠了。
女孩的手悄悄把他握住,他合掌包住它,牽到自己淚漣漣的面頰上。這一刻,兩條靈魂也跨過生死形體的隔閡,得到聚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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朵麗絲在病房門口站了許久,床邊的那一幕讓她無法忍受,那一幕清楚地讓她曉得她自己人生裡的欠缺。欠缺而無望的人,永遠對富足的人感到妒恨。
護士進了病房驅趕靈龍的時候,又發生了小小的騷動,最後叫了兩個打雜的來把不速之客架走。當然靈龍又挨了一針——他的情緒一直太激動了。
但是朵麗絲另有方法,她在一個適當的時間溜進靈龍的病房。他沉睡著,然而極不安寧,他的頭髮凌亂地散在額上,一雙俊濃的眉打著結,那張臉很不快樂,但是扣人心弦。
她不自禁用一根指頭去觸摸靈龍的雙唇,他在昏睡中突然叫了聲「曼兒」,把她嚇一跳,清醒過來,她的臉孔顯出一種更尖銳的恨意——這個男人把他吝惜給她的東西,捧在手心奉給另一個女人,單單這點,就夠她一輩子恨他。
她從口袋掏出針筒和一隻小小的黃色藥劑,趁四下無人之際,把那劑藥注入他的手臂。
不知過了多少,靈龍被一個女人的聲音給叫醒。她的聲音很熟悉,但不親切,她背著光站在床邊,形成一道令人不快,也看不清楚的黑影。
「靈龍,」她把嗓音壓低,催眠似地說:「曼兒就要死了,她病得很重,活不久了。」
靈龍急迫地想說話,想做反應,可是整個人了是異常遲鈍,像中了麻藥,躺在那裡動不了。
那女人把臉湊近來,她有雙黝黝的眼睛。「只有你能救她了,靈龍,她需要你,你願意嗎?你願意救她嗎?」
他拚命掙扎,拚命叫嚷,然而看不出動作,也聽不到聲音。
「你願意把心給曼兒,救曼兒一命嗎?」那女人用諄諄善誘的口吻問著他。
終於,他從乾枯的喉嚨迸出聲音來,「曼兒……我要救……曼兒!」
她笑了,一隻手搭在他心臟的位置,經言細語道:「我就知道你願意。」
她走了,留下一股濃香把靈龍又推入無意識的狀態裡。
朵麗絲慢慢地走,搖曳生姿地上三樓。他們都在特等病房,每一張面孔都是凝重的。
董大使扶著董太太挨在曼兒的床邊,董太太摀著手帕不斷擦眼淚。「她的情況本來控制得好好的,怎麼一下子惡化成這樣子?」
赫定喇嘛在房間另一頭,此刻也出現憂色。千辛萬苦的尋來,他可不希望活佛化身有個三長兩短,說什麼他也要這女孩保住性命……但是他瞭解原因,他陰沉地說:「凡人之軀負荷不了佛爺的魂魄,何況她又是有病在身……」
董大使轉向赫定喇嘛,氣急敗壞道:「那就叫你們佛爺離開我女兒的軀體,別再折騰她!」
赫定怒道:「你以為這像脫件衣服那麼簡單?轉世化身,靈魂附體,本來就是奧妙天機,凡人尚不得解,又豈能扭轉?」
董大使語塞了一會兒,然後轉向葛醫師,「葛醫師,難道沒別的辦法救我女兒了嗎?」
正在監看心電圖的葛醫師回過身,還沒開腔,一副深蹙的眉頭就讓人一顆心直往下掉。
「現在唯一的希望,」他說。「就是做換心手術了。」
赫定道:「你就快做這手術,還等什麼?」
董大使找到報仇的機會,馬上還擊,「你以為換心手術像換件衣服那麼簡單?一時之間上哪兒去找一顆適合的心臟來換?」
葛醫師頜首。「等待換心的患者不少,我手上現有就二人……三個月來一直在等適合的心臟,有一位昨天已經去了……」他掉頭看床上的女孩。「曼兒的情況要來得更緊急,我怕她連一周的時間都熬不過去……」
董太太捂嘴哭起來,董大使和赫定喇嘛這時候雙雙敗壞了臉色,倒是取得難得的一致。
朵麗絲知道出場的時間到了,她款款步入病房,像個報佳音的仙女,對他們微笑道:「曼兒小姐有救——有個人願意捐心給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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準備工作積極而穩密的展開——一對救女心切的父母,一個一心一意只求護主的喇嘛,加上一個非常瞭解他在這場情況裡能有什麼收穫的醫師,形成堅強的陣容。
葛醫師在這整件事裡固然有董大使保障的前途,有大喇嘛許諾的質實好處,但是最教他躍躍欲試的還是科學實習的這一部分——活生生的從人體裡剖出一顆心臟!感覺好像回到納粹時代那種生猛的實驗精神裡去,太教人興奮!
曼兒的神智時明時昧的,她一直在掙扎,想要醒來,必須醒來,最深的意識裡知道,她鍾愛的那個人在等待她,她必須回到他身邊。
她悠然睜開雙眼,茫茫望著灰白的天花板,逐漸地回憶,然後啞著喊了聲:
「靈龍……」
一個白種女子移而病床邊,捲來一股濃香,曼兒看她片刻,說:
「妳就是潛入書樓那殺手。」
朵麗絲一愕,但隨即嗤地笑了,搖頭道:「可憐的女孩,病得胡言亂語了,」她抬手親暱地撫著曼兒的額頭,一邊柔聲說下去,「不過妳別害懊,妳不會死,靈龍要把他健康的心臟捐給妳……他多愛妳呀,願意犧牲自己來救妳!以後他的一顆心就會在妳的胸腔裡跳動,多麼奇異,多麼感人呀!」
曼兒突然發出尖叫,在床上猛烈掙動,把插在身上的管子都扯掉了,驚動護士和隔壁休息室裡的董先生、董太太,一起奔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