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頁 文 / 歐倩兮
喜馬拉雅山北,七月天已進入雨季,雅魯藏布江大水滔滔,成了赤褐色。他們向西行,距離目的地岡底斯山,有一千五百公里。
此去千山萬壑,路極其的顛簸。靈龍大部分時間歪在車上假寐,偶一睜眼,看到的便是遠處龐大且黛青色的山列,像條曲折不斷的黑龍,而更高、更遠的天際,千萬年的冰峰,卻是晶艷的銀龍,跨騎在黑龍之上,黑白並行,不知是人隨著龍,或是龍隨著人,委蛇浩蕩地向前奔騰。
奔騰了數百里,車過日喀則盆地,眾人都驚歎了起來——寶藍的天是底子,繪著綠得要出油的青稞田,油菜花綠裡翻成了黃浪,阡陌旖旎相連,一番美貌,彷彿蒼莽高原在這裡做了嫵媚的回眸一笑。
大草原有犛牛和羊,他們拍攝一戶遊牧人家,進帳棚觀看女主人打酥油茶,做糌粑的過程。
「對遊牧人來說,這座犛牛皮製的帳棚,就是他們的天堂,」田岡一郎對著鏡頭侃侃而言,然而天堂的正中央,一堆做為燃料的犛牛糞,冒起陣陣濃煙,把一群工作人員熏得眼淚汪汪的,田岡在鏡頭前撐著,繼續微笑,假裝他是個凌波仙子。
靈龍老早不支,逃出了帳篷。圖謀普立茲新聞獎的人是田岡,又不是她,她幹嘛跟著蹲在兩座「失火的天堂」裡,喝那牛大便似的酥油茶?
靈龍揀一處草地,坐下來小憩。主人家五歲的小女兒,梳兩條麻花瓣子,裹一身灰棉袍,像條鬼魂似的跟著她,保持三步的距離,索性蹲下來,托著腮癡癡望著她看。
「看我做什麼?我又不是俄國麵包店的奶油泡芙。」靈龍咕噥著。她沒有多少和小孩打交道的經驗,印象中,小孩是近似於毛蟲之類的東西,讓人避之唯恐不及。小孩和她最相像的一點就是——他們都是可厭的。
靈龍把一條花草斑斕,印有無數白雪公主的大披肩,蓋在身上,閉目養神。
十秒鐘之後,那條毛蟲蠕蠕靠近,一隻手伸到靈龍身上。她霍然睜開眼睛,見那孩子正以無限愛慕的神情,小心觸摸她的披肩一角——那裡有個白雪公主的小人樣。
靈龍一躍而起,把那孩子嚇得倒坐下去。
「妳喜歡白雪公主是嗎?」靈龍質問,顯得有點受不了煩。「喏,拿去……別再跟著我了。」
她把披肩往那瞠著眼的小女孩懷裡一塞,轉身就走。走了兩步,她又回過頭,丟下一句教訓:
「告訴妳吧!做公主的都沒什麼好下場……王妃也一樣!」
突然間,她覺得雙眼好刺痛,逼出了淚意。一定是那該死的犛牛煙——雖然它們朝反方向飄去,但靈龍怪罪它們。
她開始拔足跑了起來,要離開一切讓她流淚的東西。高原上剛氣稀薄,風又野大,她踩死許多艷麗的罌粟花和桃金娘,跑得讓自己喘不過氣,腦子也成了一片空白。
靈龍獨自在大草原遊蕩,離營地遠了,天色也漸漸昏冥。她好奇隨一隻落單的小羊走到一處巖堆,牠啃著一些奇怪的東西,黑的、藍的,像是衣服的碎片,甚至從石縫拖出一團毛茸茸的黑物。
靈龍瞄著那玩意兒,撫著小羊頭,喃喃道:「你到底有吃些什麼呀?」心中隱隱有種寒慄感。
從風聲裡揚起一陣撲翅的聲響,靈龍緩緩直起身子,四周有種神秘的空寂感,淒美而不祥。她踩上巖堆一看,猛然就駭住了——
前方一片亂石,一群碩大烏黃的禿鷹,踩在零零落落的屍骨堆上,石隙裡插有五彩的經幡,風吹得啪啪響,一股陰氣直鑽進靈龍的骨子裡,她不必琢磨也知道,這是一處天葬場,禿鷹正在啄食死屍。依藏人的說法,死者屍骨要被吃得一點不剩,才能升天。
一陣暴風捲起,把剛才小羊咬的那團黑物掃到靈龍腳上,她現在曉得那是什麼了,那是死人的頭髮。整個曠野風聲呼呼,一片陰怖,靈龍嚇壞了,慌忙衝下石堆,把小羊往懷裡一揣,回頭就往營地狂奔。
也不知跑了多少,才跑回營地。同伴們詫異地看她,過來關切,然而熒熒燈光下,只看到她一張慘白的臉,她又喘又顫,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但她想要,她必須,找一個人依靠,找一個人安慰她——不是劉子齊,不是田岡,不知道她要的是誰。
靈龍跌撞走著,驚慌而淒愴,自己安撫不了自己,別人也無法安撫她。小羊被她一雙手箍得咩咩叫,她把羊放了,一頭鑽進彩色帳篷,頭還沒蒙住就淚如雨下。
她徹底瞭解到自己的軟弱和無助,她有的只是空落落的生命殼子,這裡面連應付最起碼那一點驚慌,一點點悲傷的能力都沒有,她是需要別人的……這使得她更加絕望,因為她不知她能夠去需要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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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越過眾多令人驚懾的崇山峻嶺,四千、五千公尺的高峰,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不少同伴都出現高山症,所幸靈龍的健康情形沒有再起異樣。
在仲巴一帶拔營的那一早,田岡向眾人發表演說,虔誠感謝老天爺庇佑,大家團結,行程得以如此順利……
演說尚未結束,聯絡官卻氣急敗壞地來報告:連日的豪雨,把仲巴以下的道路整個沖毀,再也無法通行。
三秒鐘之內,田岡對老天爺的態度,起了一百八十度的變化,他的感謝辭變成一串聽不太清楚的咀咒,含在嘴裡滾來滾去。
靈龍這時候對田岡很同情,她抱著胳膊靠在吉普車上,冷眼望著冰藍的天空——對老天爺這個對象事實上不必太過當真,依她的人生經驗,衪害你的時候比幫你的時候居多。
洪水斷路,在藏人司機建議下,他們改走一條險峻的快捷方式,卻在大霧迷了三天路,霧散後,眾人大驚失色。
他們停在一處裸露的石灘,四周森森然怪石嶙峋,而石灘上遍地都是骷髏,人頭骨張著黑洞洞的眼睛嘴巴,彷彿在對活人笑著。天下起似霧非霧的毛毛雨,使這片骨骸石灘更顯得陰慘慘的……靈龍裹緊她的雪衣,感覺這地方比大草原的天葬場,更加恐怖十分。
藏人有的呼嚷,有的朝天跪拜,都說闖了禁地——傳說中喜馬拉雅山麓,雲山仙鄉之處,有個千年神秘佛國,戒律甚嚴,百姓犯了死罪,必得到這孔雀河灘來自我了結,現下他們所見,一定就是千百來此自盡的罪人的骨骸!
這佛國原來和西藏同文同種,然而避入深山,就不再與俗人往來。而掌政的法王更是當成最為神通廣大的活佛喇嘛,轉世九代,壽數已有六百多歲,每一次轉生,都是靈異萬狀——如第一代活佛降生在園圃,園中頓生十萬朵花,菩提萌發十萬片葉,石上出現十萬尊佛,而天降十萬顆奇碩無比的珍珠玉石,人們以這十萬顆珠寶鑲造大佛,供於宮寺,故寺名為十萬珠寺,國名為十萬珠國……
藏人越說越是奇誕,根本是一些子虛烏有的神話,田岡忍不住揶揄:
「就可惜沒降下十萬個美女,成立一個十萬美女國——准教全天下男人銷魂!」
頃刻間天下厲雨,簡直像在懲罰田岡出言不遜似的,厲雨轉眼化做飛雪,無數石子凌空打下來,打得眾人都怪叫起來,原來雨雪裡還夾著一顆顆大大小小的冰雹!
大家紛紛逃上車,藏人抵死不在孔雀石灘逗留,硬是跑了一、二哩路,仍舊不敵風雪停了下來。
苦熬了一夜,翌日靈龍在車裡,看見天空雪霽雲開,還當昨晚的狂雨暴雪只是一場夢。下了車,一身筋骨還酸疼得直不起來,卻見田岡在那裡暴跳,臉都化成鐵青了。
幾部車被昨晚的大雹打得遍體鱗傷,恐怕要花點功夫修復,然而真正的紕漏的是:三名司機不知趁什麼時候偷偷開溜,把幾大車的裝備和器材一併都帶走了。
田岡不想藏人是畏懼這孔雀石灘不祥之地而逃,一意認定他們根本打定了不軌的主意,把隊伍引入荒山,編派出神秘古國的鬼話來唬人,時機一到,偷了車就跑了。
靈龍很清楚她幫不上忙,戴了黑絨帽,獨自走入一片奇形怪狀的石林裡去,怪的是,外頭天氣晴朗,這片石林卻仍然雲霧迷離的,靈龍沒注意步伐,一腳踩向一個古井般幽深的水潭——
有人從背後拉了她一把,她摔在那人的胸膛上,驚魂未定,隱隱只覺得那人的胸懷異常地溫暖結實。
她徐徐轉過身來,只當是某一個隊友,一看卻吃了一驚——扶住她的是個少年喇嘛,約是十七、八歲的模樣,穿一身襤褸的栗紅僧袍,滿臉的狼籍,看不清楚他的五官,只有一對黑漆漆、清炯炯的眸子,令人望而心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