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頁 文 / 紀真
「我是在寫報告，這是台灣樹種生態記錄，很重要的，關係全民的福祉，……」柏林為了自己的前途，不免展開口水攻防戰。「而且我還是國家請的咧，國科會掛保證的森林生態研究專家。」
「呿，那你別回來了！去去去！」柏父氣得不理他，只回頭對平果道：「平果留下來玩幾天好了。要不，伯父帶你去柏樹的遊樂場坐雲霄飛車，現在已經在試乘階段了，沒問題。」
平果樂不可支。「好好好，我最喜歡玩刺激的遊戲了，而且我有一星期的春假。」
他們一家人好好地吃了頓午餐。在餐桌上，大家談笑風生，柏林和平果兩個在山地鄉沒事就上山下海的，自然有不少趣事。相較之下，柏樹和顏瑟這對夫妻則是安靜多了。而顏瑟更是幾乎不曾主動開口。
她始終像個局外人。默默地替柏父布菜，替柏樹舀湯，默默低頭吃飯。
***
平果年輕好奇，一雙大眼睛老是四處亂轉。她原本以為是因為柏大嫂與自己不熟，才會顯得客氣疏離，但兩天下來，她注意到，顏瑟不止是對她，而是對家裡的所有人都一樣。
在平果看來，柏樹和顏瑟之間的互動，簡直不可思議。
如果他們是舊時代的老夫老妻那還說得過去，可是柏樹與顏瑟這樣年輕，卻如此缺乏熱情，彼此間超乎尋常的相敬如賓。
「你有沒有覺得你大嫂有點怪怪的？」平果和柏林閒聊時，忽然說道。「我真的覺得你大嫂太安靜了。」
柏林一愣，支支吾吾道：「她哪有怎麼樣？人家只是文靜一點。」
「文靜和冷漠是兩回事，好不好？」平果冷笑道。「連我這個在國外長大的都知道這是不同的意思，你的中文也太爛了吧！」
「你別神經兮兮的。」柏林似乎不欲多言。
平果卻還問道：「是不是你哥哥很霸道、很大男人主義、不准老婆多話的？我聽我媽說過，以前中國封建社會，很多男人是這樣的。還說連吃飯都分兩桌，男人和長輩先吃，吃完才輪到做媳婦的吃。」
「神經，現在都二十一世紀了，誰還有什麼封建思想？況且，你看我哥像這種人嗎？」柏林冷冷道。
「是啊，我也覺得柏大哥挺好相處的。」平果好奇心重，仍不放棄。「可是我真的覺得你哥哥和她不像一般夫妻，好像是不太熱……」她歪著腦袋，努力在她有限的中文字彙裡找出一個比較恰當的字眼。「比較像是老闆和秘書，這算什麼關係……嗯，勞資關係嗎？」她問。
「喂！」柏林動氣了。「你別亂說了！」
「你那麼凶幹麼？人家只是說他們兩個太客氣了嘛，又沒怎樣！」平果嗔道。「不說就不說！」
但過了一會兒，她又忍不住道：「那我知道了，他們兩個可能是感情不太好……」
「喂！你有完沒完？」柏林塞了一片蘋果到她的嘴巴裡。「吃你的蘋果啦！」
***
「你覺得平果怎麼樣？」柏樹在臥室裡，準備上床休息時，說道。「雖然沒想到她這麼年輕，不過，我就知道我那老弟追的一定是美女。」
顏瑟摺著柏樹換下來的衣服，回道：「她長得很漂亮，又很自信活潑。年輕人到底是不一樣。」
「什麼年輕人、年輕人的？」柏樹笑道。「聽你說話的口氣，倒像你已經很老了似的。別忘了，你自己也不過才二十六歲，你也是年輕人。」
二十六歲？不是柏樹提醒，她幾乎都忘了。不過在柏家過日子很容易忘了年紀這回事兒，這裡是山中無甲子、寒盡不知年的……
柏樹見她發呆，開口問道：「你在想什麼？」
「沒什麼。」她搖搖頭。
「過來我這裡。」他拍拍床邊。
顏瑟依言走過去，在他身旁坐下。「什麼事？」
柏樹握著她的手。「過兩個月遊樂場就要正式開幕了，那些儲備幹部也都培訓得差下多了。我想等到一切上了軌道，我就比較有時間來陪你了。」他吁出一口氣。「這個案子搞了四、五年，終於可以鬆一口氣。」
雖然他說得真誠，但顏瑟並沒有太多感動，只是笑笑。「你先睡吧！」
她知道工作狂永遠有忙不完的事，忙完一個，再找另一個來忙，這像是他們樂此不疲的挑戰。遊樂場建好了又怎樣？要經營得好還不是也得全年無休地絞盡腦汁才行，哪年哪月才能停下來？
柏樹算是工作狂嗎？這她不知道。她只知道結婚這兩年多來，她對他仍然不熟悉，也許他們倆這一輩子就是這樣了……
她扶柏樹躺下，替他拉好被，道了聲：「晚安。」然後拿著浴袍到浴室去。
柏樹知道她喜歡泡澡，叮嚀她：「不要在浴室待太久，空氣不好。」
「嗯。」
***
第二天，顏瑟打開衣櫃時，發現一件小背心，那並不是她的。她想想，有點面熟……對了，這是平果的。應該是傭人弄錯了，誤放到她房裡。
顏瑟拿到三樓的客房，打算還給平果。敲門之後，並沒人答應，於是她逕自推了門進去。平果不在房裡，她順手把背心放在床上。
因為陽台的落地窗沒關，風吹得白紗簾不住飄蕩。她走了過去本來打算替她關上窗，但走近陽台往下一望，不但看見整個大台北盆地盡在眼底，也看見這晴朗的早晨中，藍天白雲，一望無際。
她忍不住走出陽台，倚在欄杆上。
平時很少有機會上三樓來。自從兩年多前嫁到柏家來，為了配合柏樹的起居，她整個活動空間也大都局限在一樓。這一刻站在這裡，突然覺得世界好像變得不一樣似的，她閉上眼，任風呼呼地吹……
這兩天看著平果如春花般任意綻放的青春，她益發覺得自己有如行屍走肉般的無趣無望，一種難以言喻的羨慕……或是嫉妒，在心裡緩緩蔓延。
「平果。」柏林推門進來。見陽台外有人，過來說道：「你好了沒？快點啦！在等你耶，你還站在這裡發呆……」
沒想到卻是顏瑟。
「啊？瑟……」柏林一愣。「呃，大嫂。」
「你在等她？」顏瑟回過頭來。「她不在房裡。」
柏林輕咳了一聲。「噢。」他打算轉身離開。
卻聽顏瑟忽然問道：「今天是平果生日，你要如何替她過生日呢？」
「呃？」柏林杵在原地，不知如何應對。
顏瑟忽然想起來，自己二十歲的生日不也正是和柏林一起過的？她牽牽嘴角。「真巧，你跟二十歲的女生好像特別有緣……」
「大嫂，請你不要再提這些事了。」柏林阻止她說下去。
顏瑟看著他。「是嗎？是你不想聽，還是不想讓柏樹聽到？喔，現在又多了一個不能聽的人，平果，是不是？也要瞞著她吧？」
「大嫂……」
「夠了！」顏瑟忽然著惱，厲聲道：「你不用一直叫我大嫂大嫂，不用你提醒，我知道我現在的身份！」
兩人僵在那裡。
半晌，只見她忽然淒然一笑，問道：「你真的很愛她嗎？你對她的愛有多深呢？比當初對我還深嗎？」
柏林低頭不語。
「這三年來，你想過我嗎？」
柏林退了一步，別轉過頭，避開她的凝視。「我……我去找平果。」
顏瑟卻上前拉住他。「你為什麼不敢面對我？當初一通電話就說算了，真的忘了我們之間那段感情嗎？」她緊緊抓住他的手臂，恨聲道：「你知不知我有多恨你？」
柏林驚惶失措。「求求你，不要這麼大聲，你不要再說了！難道你真的要讓大哥聽到嗎？」
「那又怎樣呢？」顏瑟失去自制，尖叫道。「我不說，我不說，我什麼都沒有說過，所有的話都一直憋在我心裡，已經很久了，你知道嗎？」她哭了起來。「你只關心柏樹，而柏樹心裡只有公司、還有那該死的遊樂場，那我呢？誰關心我？沒有人、沒有人、都沒有人……」
「瑟……」柏林扶著她的肩膀。「你今天是怎麼了？快別這樣，你是不是不舒服？」
顏瑟頹然靠在他胸前，泣聲道：「救救我，我覺得我快要窒息了……」
「顏瑟。」柏林不是不難過，只得輕輕拍著她的背。但他話還沒說完，忽然注意到，平果不知什麼時候已經站在房門口。「平果！」
平果臉色已變。「你們……」她說下出話來，她無法在柏林與顏瑟中串連出那個骯髒的字眼。然後，她一轉身跑下樓去。
「平果！」柏林丟下顏瑟追了出去。
平果下樓時跑得太急，在一樓還差點撞到柏樹的輪椅。
「平果，怎麼了？」柏樹忙問。
平果驚魂未定，握著柏樹的輪椅把手，顫聲道：「柏大哥，你……你一定也不知道，對不對？」
柏樹不明所以。「你說什麼？」
「平果！」柏林叫道。
平果一抬眼，看出柏林想制止她的眼神，她掩著嘴嗚咽一聲，然後跑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