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頁 文 / 葉雯
「我本來就這麼凶悍。況且,許多事都是相對的,別人怎麼對我,我就怎麼對他。如果對別人太客氣了,相對的,只有委屈自己。」
「可是太凶悍了,你心裡又會覺得不愉快,破壞了一天的心情。」
這倒是真的。我歎了口氣說:
「所以,最好我不犯人,別人也都別來惹我。」
話聲剛落,車子一個大踉蹌,害我差點仆倒,還是裴健雄及時將我抓住。
「抓緊我。」裴健雄叮嚀著。我週遭沒什麼可供抓握的把手,車身如果不穩,我就跟著東倒西歪。我看了看,抓住他的手臂當把手。
他看我抓穩了,問說:
「不是說好來找我的?」
聽他這樣問,我又莫名地煩躁起來,回答的口氣很不耐煩。「我是去了,可是沒看到你。」
「撒謊!」他倒直截了當:
「我一直待在辦公室,根本沒看到你來。」
「是嗎?你沒看到我?」我哼了一聲:
「我看到你倒看到了什麼香什麼玉的。」.話一出口我就後悔了。標準任性、嫉妒、小家子氣的小女子姿態。可是我心裡實在又酸又氣,控制不住那種酸意。
「你既然去找我了,怎麼不叫我?」他居然還笑得出來,滿臉氾濫的得意。
我沒好氣的回他:
「怎麼叫?叫你裴健雄還是裴老師?」
他玩味地注視著我,唇角一抹邪惡的篤定。
「生氣了?嗯?」
我別過頭,心裡氣他竟然什麼也不解釋。
他將我的臉扳回來,拍拍我的臉頰說:
「好了,別氣了。你總不能要我一句話也不跟別人交談吧!」
車子這時進入市區了,觸眼儘是繁華的景象。車廂內的人群開始騷動起來,因應有這片繁華最原始的如喚。
裴健雄攬住我的腰,避開人群的騷動。
「別再胡思亂想了。」他手用力,將我更帶近他身前,幾乎是緊靠在一起。「我說過,我誰都不要,只要你。你才是我最寶貝的。」
他的話聲低沉充滿誘力,我只有亂七八糟的點點頭,軟弱在他的溫情下。然後我抬起頭,視線越過窗外,叫了聲「糟糕」,抓住他,一路擠下公車。
這路邊的景色全然不對,我搞不清是一開始就搭錯了,還是坐過站。只有楞楞地看著裴健雄。他給我一記爆米花,大聲說:
「小迷湖,是不是坐錯車了?」
我一勁地對他傻笑,他朝我搖搖頭,攔住一輛計程車,把我塞進車裡。
「進去吧!迷糊蛋,別一直站在那裡傻笑!」
天空仍然未見清朗,可是低垂的長空,散透著幾些撩人遐思的天光。
2晴空碧麗如洗,美麗的暑假已經過了一半,時距明年七月六考的日子也往前推進一個月。幾乎每科任課老師都不厭其煩地提醒叮嚀我們:高三了,該收收心了,好好為聯考打算打算。黑板邊角處每天變換的數字,也以顯明的姿態明白昭告我們,距離七月大考的日子不遠了。搞得人心惶惶,每個人都覺得自己任重道遠,少背了一篇論語孟子就覺得罪惡深重,對不起古聖先賢。倒是我,局外人一般,老覺得那遙遠得跟我扯不上關係,累得玫瑰和冬瓜每天見到我,催魂似的,這個要背,那個會考,直囉唆個不停。
這日子,荒涼得叫墜落。
而媽咪是完全不管我的事了,全心陶醉在她的愛情裡。這樣也好,反正我也習慣了,少了媽咪在身旁反而更逍遙——雖然有時,只是有時,一個人在外遊蕩時,看著天上的浮雲,想著想著,會覺得有點心酸。
家教林先生辭教以後,有半年了,媽咪提都不提關於我課業的事。媽咪既然不管,我也懶得為功課操心太多。好幾次冬瓜找我一起上家教班,我都不置可否。甚至暑假的輔導課,我也只是盡義務似的,每天背著書包搖搖蕩蕩上學去。反正只要到了就行了,至於心到不到,那就不關我的事了。
甚至對於裴健雄,我也是全然心不在焉的神情。當他告訴我他答應林校長繼續任教一年時,我也只是「哦」一聲算是回答。我神遊於自己的恍惚迷離中,陷身在虛無縹緲的空洞裡。
就在那個時候,風裡飄蕩吹來關於他和宛香玉曖味不明的呢喃。我聽了,只覺得陌生得很,像是在聽別人的傳奇,而忘了主角其實是自己。我的態度冷漠到冬瓜都看不過去,她把我拖到角落質問: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我茫然地看著她。
「拜託你不要裝這一副死樣子好不好!」冬瓜竟然蹦出超乎她淑女端莊的粗魯話。「你不是跟裴健雄很好嗎?他怎麼跟宛香玉攬混在一起?」
我想了想,然後說不知道。
「不知道?那你不會問他!」
「問他?」我皺著眉,覺得好麻煩:
「要問什麼?」
冬瓜搖搖頭,罵了句:
「你實在不是普通的笨。」我聳聳肩,自顧自在走開。現在我什麼也不關心,我只愛坐在房間的窗台上,迎著仲夏午後慷懶而適意的涼風,看盡高潮晴雨的天空,和眺覽窗台外,那一片無邊無盡的都市風情。就那樣任風砍指拂,想像夕日沉落的地方,是一片湛藍無垠的大海,也許是太平洋,也許是大西洋,也或者是地中海,金光燦爛或者火紅炫耀,將我融化入那一道溫熱至極的霞光之中。
每天,我就這樣在窗台上,坐望夕日消沉,說不出心中是歡喜或者悲傷。那有著一頭暖軟柔順和波浪般起伏金髮的小王子說:
「一個人悲傷時,總是特別喜歡夕陽。」有那麼一天,他在他小小的星球上,看了四十四次的落日、我合上書,忘了問他,那一天他是不是覺得特別悲傷。
在我的窗台上看到那顆小行星,可是,我想在我坐望夕日浮沉的同時,小王子也許也正搬著他的小倚凳,看著夕陽璀璨的金光。
然後,我開始往天文台跑。每天輔導課一下課,我就迫不及待地往天文台的方向推進。在同學們各自穿梭轉戰於各大補習班家教班的同時,我卻一路游晃到天文台的星象館。
我找不到小王子的小行星,卻陷溺鍾情於M四五的絢麗璀璨。夜夜我像遊魂一樣,終夜仁立在頂樓天台,守候著和M四五遙夜的相會。
開學第一次高三模擬會考,我的成績滑落到數百名以外。美麗的女導師,拿著成績表,對我皺眉說道「怎麼搞的?閔懷椿,這樣的成績,你還考不考大學?」
我對她微笑,心裡想,我考不考大學干你什麼事!
我把考卷、成績單那些垃圾全清入垃圾筒中,留下M四五的海報在我抬頭可見的方向,面面相對。
開學了,回家得晚,我趕不上落日金黃的時刻,依在窗台上看起月升星轉。我把燈全調暗,讓房裡猶剩的天光由鐵灰的暮色沉淪至漆暗的墨黑中。
在黑暗中可以想起很多事,可是我常常什麼都不想。有一回不小心,勾動了一番心事,滴下幾顆眼淚,那一天便早早地睡了,不再理會滿月的光華。
玫瑰以為我因為功課煩心,直勸我放寬心,反正聯考還是明年的事。後來透過冬瓜知道我跟裴健雄一些二三事,恍然大悟,卻自作聰明,自以為此刻正值我情緒的非常期,不宜刺激我,只是一勁柔聲相勸,什麼「天涯何處無芳草」,什麼「十步之內必有芳草」。我一概對她們微微地笑,沒有多餘的語言動作輔助表示我全然瞭解她們的話,玫瑰以為對牛彈琴,高聲罵我白癡,一臉恍惚低能的傻笑。
而媽咪根本不知道我的生活到底起了些什麼變化。好幾次我夜遊到子夜時分才回家,卻見她房內的燈光依舊是晦暗的,我們母女疏離到同住一個屋簷下,連句虛偽表面的客套話都顯得奢侈多餘。
媽咪依然是那樣的高貴、優雅,明艷照人。可是,我從不曾感受到發自她內心一點沸騰的熱度。從前她把全部的愛給爹地,後來爹地死了,她用剩下的精力周旋在事業和社交上。現在,她把重燃的熱情,如數灌溉她和亢久明共生的愛苗,吝嗇地不留給我一絲光芒。或許她以為我不需要她的關注、她的溫熱——我一直都那麼獨立自強的不是嗎?還是我的冷漠使她忘了,關於我冰封的心,需要一腔滾燙的熱情來消解。
對於媽咪,我從來不存在什麼奢望。很小很小的時候,我就習慣獨自面對一屋空蕩的冷森寂寥。走在路上看見形容親呢的母女,也學得不覺痛癢。有種人,少了關愛和溫暖一樣可以活得很好。我想,大概我就是那種人。可是為什麼每每在華燈初上微寒昏黃的街頭,聽得「甜蜜家庭」這首歌,一種酸楚熱辣的淚就會盈滿我的眼眶?
我覺得好累。M四五儘管如何璀璨明亮,依然不入我心裡那塊為黑洞包轉的荒涼地帶,而給我一絲微暖的光熱與塵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