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頁 文 / 董妮
伊悔的臉變得比雪還白。
嚴鑼勉強扯出一朵艱難的笑,安慰他。「別這樣嘛!起碼在找到屍體前都還有一線生機。」而怕只怕,再繼續沒有消息,搜索隊就要解散,屆時,就算齊珞薰還活著,但缺少救援,她也……
不不不,他用力搖頭,齊珞薰福大命大,哪這麼容易死?她不會有事的,或許再過幾天又能看到她活蹦亂跳的身影在一旁煩死人了。
伊悔無力地垂下腦袋,嚴鑼乘機將他壓倒在床,讓護士幫他打點滴。
打完點滴,伊悔神色慘淡地躺在床上,兩眼無神直望著天花板。
嚴鑼本來想走的,但瞧他這模樣,心頭一陣不忍,離去的腳步越邁越沈重。
「你別擔心啦!既然沒找到屍體,就代表小師妹還活著啊!你這樣子,一旦她回來會很傷心的。」最終,他停在病房門口說。
伊悔沒說話,呆滯的模樣兒活脫脫已是尊人偶。
「伊悔,我……」他一定要去日本看看情況啊!但伊悔這樣,叫他如何走得安心?「了不起我到日本後,每天給你電話報告搜索進度,可以了吧?」
他還是沈默不語。
嚴鑼實在拿他沒轍,只得硬下心腸。「總之,你乖乖休養,肺炎可不是小病,弄不好會死人的。我先走一步,到日本後會給你消息的。」語音才落,他閃身出病房。再瞧一眼伊悔失魂落魄的模樣,他一定會捨不得走。
「嗚!」大掌捧住心口,其實他現在就覺得好愧疚,明明答應過伊侮不丟下他的,但……聽說師公、師父、師弟們都受傷了,小師妹又失蹤,他不過去,誰來處理那一堆麻煩事兒呢?只好對不起伊悔了。
「等我回來,一定會好好跟你道歉的。」他沒有選擇的餘地,只有離去。
***
事實證明,伊悔從來不是個聽話的小孩,嚴鑼前腳一走,他後腳就出院回家了。
因此,他也沒收到嚴鑼任何電話訊息。
他每天都坐在家裡癡癡地等著,等待那抹彩蝶也似的纖細身影突然踢開他家大門,撲進他懷裡。
但他一直沒等到,然後,不知過了多久,他在電視上看見嚴鑼與日方搜救小組爭執的畫面。
日方說明,找這麼久沒消沒息,八成凶多吉少了,他們要停止搜救行動。
嚴鑼卻堅持生要見人、死要見屍;可是在日本,基本的搜救行動過後,要繼續搜尋,除非花錢僱用,否則他們不可能無止無盡地幫忙找人下去。
追根究底就是要錢。
但齊家一家十口全在這場翻車意外中傷的傷、失蹤的失蹤,醫療費已是筆大開銷,又怎有錢僱請搜救隊繼續搜救行動?
新聞畫面最後定在嚴鑼哀聲疾呼的場景上。
伊侮呆呆地看著它,良久、良久,他捉了車鑰匙,出門去也。
車子沒有開很遠,出了社區,轉入下一條巷子,他來到一家鐵工廠前。
他下車走進工廠。
工廠老闆瞧見他,揚聲打了個招呼。「伊先生,又有新人偶要放啊?」
伊悔沒說話,只對他點點頭,就走進了工廠內部的倉庫。
這個地方是齊珞薰幫他找的,他也不知道她是怎樣找到這裡,地方夠大、沒無聊人士問東問西、離家又近,足夠他寄放歷年來所製造的每一尊人偶。
他轉動鑰匙,打開倉庫的門,迎面,一陣舒適的暖風襲來。
這間倉庫早被他改裝得美輪美奐,不僅有中央空調、濕度調節,連燈光、佈置都是一流的。
本來嘛!這是他「家人」居住的地方,怎能不妥善安排?
可是今天,他的造訪卻是一種背叛;他發過誓,不管面對如何困境,他都不會背棄「家人」、出售它們的,但……
想到齊珞薰下落不明,她可能正倒在某個山洞裡等待救援,而搜救行動卻將停止,他無法忍受。
摸著最近完成的一尊人偶,細滑的觸感是軟緞包著木棉製作所營造出的效果。只要緊緊抱住,他的體溫便會傳給它,漸漸地,它也會變得跟他一樣溫暖。
這是半年前他最得意的作品,一尊擁有人類體溫的人偶。
曾經,他抱著它睡了半月餘,想像這是仍在世的母親對孩子最真誠的撫慰,睡眠也變得香甜。
但它終是被送進了倉庫,因為不管他跟它說多少話、為它做多少事,它都不會有所回應。
長久以來,會回應他的心、他的情的只有一個人——齊珞薰。
莫名地,環視著人偶的雙眼變得模糊。
不知幾時開始,他的眼被層層水霧所蒙蔽,心痛得說不出話來。
他只能掩住唇,無奈地蹲下身去,向天吶喊滿心的淒涼。
他跟父親一樣是個背叛者,違背了自己的誓言,出賣最親密的家人,他……為什麼?這是伊家人的宿命嗎?沒有貫徹心意的勇氣,最終唯有落得失意一生的下場。
但他沒有辦法,沒有其他的解決之道了。
抖著手,他掏出手機,撥打最常騷擾他家的藝廊主事者電話。
講定了價碼,他把所有的家人一起出賣;對方出了不錯的價碼,八百七十萬元。
應該滿意了,他的手藝得到那麼好的評價。
但他一點也不高興,茫茫然走進倉庫深處,他撫觸著每一尊人偶,父親、母親、爺爺、奶奶、大哥、二哥、小妹……
他的家人,從明天開始,它們再不屬於他了。
他又將變成孑然一身,孤獨無依。
是上天的注定嗎?這一生,他永遠不會有家人、永遠不會——
***
嚴鑼作夢也想不到,在他最徬徨無助的時候,向他伸出援手的竟然是他——伊悔。
他帶了大筆現金到日本,重新僱用搜索隊,搜查齊珞薰的行蹤,只是……
「伊悔,你這些錢是打哪兒來的?」他怕這小子發了失心瘋,去借高利貸就麻煩了。
伊悔一聲不吭,唯有蒼白的面容顯示出他焦躁、憂慮的情緒。
「伊悔。」嚴鑼又問了句。
他低下頭,好久,嗄啞的嗓音磨出喉。「……人偶……」
嚴鑼大吃一驚,他知道伊悔做的人偶在藝術界頗有好評,但他同樣清楚,那些人偶對伊悔而言,擁有無限崇高的地位。
他拿它們當家人看,豈止不賣,甚至連瞧都不隨便讓人瞧上一眼。然而現在為了齊珞薰,他,賣了它們!
如果伊侮心裡有座天秤,這是否表示,他看齊珞薰比任何人、任何東西、包括他自己都更為重要?
嚴鑼頓覺心酸,在這關鍵時刻才察覺自己的心意,該是種悲哀吧?萬一齊珞薰已經身故,伊悔的後半生要如何過?
「我也要去。」突然,伊悔對著直升機駕駛說。
「伊悔!」嚴鑼原本想阻止他,但瞧見他眼底的執著,心軟了。「你小心點。」
他回頭,深深地望了嚴鑼一眼,頷首。「知道了。」
嚴鑼的眼眶紅了,千錯萬錯都是他的錯,若非他多管閒事,跟師父多嘴伊悔和齊珞薰糾纏不清的情況,師父也不會為了讓齊珞薰釐清心情,接受日方邀請來參加這場武術觀摩會,之後一切的事情也都不會發生了。
「對不起,全是我的錯。」嗄啞的聲音,他無助地嘶吼。
再有一回,他絕對不會這樣干了。
天哪,請給他一個補償的機會吧!
伊悔拍拍他的肩。「我去了。」他走上直升機,迎向藍天。
不曉得齊珞薰在這片山林裡的何處?之前日方搜救隊已做過地毯式搜索,沒找到人,大家都說沒希望了,但他不信,堅持生要見人、死要見屍。
他不在乎要花多少錢,反正,他已經把所有的「家人」都出賣了,他……像他這樣卑鄙的人,還有什麼資格跟人談未來幸福?
但齊珞薰有啊!她還如此年輕,有大把歲月可以拋擲,她不該死的。
他一定要找到她,只是……她在哪裡?他又該往何處去尋人?
***
陽光透過綠葉的縫隙灑在齊珞薰的臉上,幾許灰影在上頭跳動,交織編結出一張陰霾的巨網,緊罩住年輕的生命,徒剩沮喪點綴人生。
她拖著一隻腫脹、烏黑的腳,手持枯木,在泥地上拚命地挖著。
汗水沿著她蒼白的臉龐灑落地面,轉瞬間,為濕黏的土地所吸收,再不復見。
從來她就不喜歡園藝,從埋下種子,到發芽、成長、開花,得費多少時間,不是她這樣飛揚跳脫的人所能忍受。
練武打拳,騎車幹架,這般令人熱血沸騰的事,才合乎她的興趣。
她從不玩土,從來也不——
直到今天,第一次玩,想不到就是……為人挖墳。
地上那具冰冷的屍體一直到昨天還會不停地喊渴、喊熱、求她別丟下他、求她一定要帶他回家。
她一一答應了,但他卻等不及她履行諾言。
她拚命地想救他,在這漫無邊際的森林裡,他是她唯一的同伴,儘管他也是害她淪落如此慘境的罪魁禍首,她還是真心希望他能活下來。
但他依然在半夜裡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