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頁 文 / 章庭
「嗯。」口中應著,凝視異兒舞動身姿的雙眼開始微微瞇緊。
她的舞姿……似乎有點踉蹌?會是他眼花了嗎?或是她的赤足真的輕輕一絆?
「我啊,比較不擔心衣冠莊徐家,徐世伯雖然為人度量小了點,但是處事還滿光明正大的。可是絲莊的周家,他們新任的當家怕會是個麻煩人物呢!聽說這個周大通是天生輸不起的公子哥兒!尤其是在這回御衣坊徵選時,不知想了多少辦法在『打點』哩!」可是再怎麼暗地裡「打點」,還不是讓錦繡莊光明正大的贏了這一場?張仲亞得意地抬頭挺胸,不可一世呢。
「哦。」可惜唯一的觀眾不專心。張伯冠全副心神都擺到異兒身上了,愈看愈察覺到她的疲態,正要開口叫她休息,卻見她身形一傾,萎倒在地——
「異兒!」
第八章
「她已經有了兩個多月的身孕。」同一個老大夫,這回卻做出不一樣的診斷,好似一字一閃電,劈得聽者整個人都傻到動彈不得。
「不會吧……」張仲亞還在一臉青天霹靂時,張伯冠倒是已經恢復常色,示意守在門外的家僕領著老大夫離去。
「唔……」咕嚕咕嚕的,異兒發出只有自己才聽得懂的夢囈,臉頰在枕面上翻左又翻右,睡得並不安穩。
張伯冠施施然走到床邊,俯身一手放在枕面上,等著她螓首轉到這裡。
「嘻。」她的臉頰柔軟地貼上他的掌心,似是戀上了那份粗糙,微微揉蹭兩下,小嘴呵欠,再度入睡,這次睡得更為深濃安詳。
一股甜甜淡淡的滋味滑潤心頭,柔了他七年來硬冷的眉眼。
那一瞬間,他彷彿又是那個笑得溫文忠厚的異鄉人了……
驀地,他神情又一整,細細思索一會兒後,取下腰際上的那隻玉塊,帶著一種物歸原主的使命感,為她系佩上去。
這只是個小小的舉動,輕輕的,卻帶著他多少溫存及情意呀……
張仲亞為這一幕微微哽咽著,不敢出聲,悄悄退出房外。或許,他不必再為兄長的終身大事操心了,現在就已經有了瓜熟蒂落的「結果」了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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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異兒一張開眼清醒過來後,天下就變了個樣。
「大夫人,請用這碗參湯。」白瓷湯碗裡,珍貴的補湯陣陣飄香。
「啊?」她呆呆的。
「大夫人,我給您捏腿,還是您要捶捶肩膀?」一雙雙手兒爭先恐後,往她身上招呼著。
「咦?」她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
「大夫人,這房裡還有沒有短缺什麼?奴婢馬上給您張羅過來。」
「唔……」那不是上回就搶著幫她洗衣服的春桃姊姊嗎?現在可諂笑得令她起雞皮疙瘩哩!
「大夫人,您的新衣是想用綾羅、絲綢,還是錦緞?」
「欸……」她看著展示在眼前一匹匹的精緻布料,遲鈍的腦袋這才慢慢想通一件事。
「各位大娘、姑姑、阿姨、姊姊們……」異兒好不納悶,欲舉手發問。
「大夫人請說!」每一張嘴都異口同聲,每一雙耳朵都洗耳恭聽。
「呃……你們剛剛都是在叫我嗎?」異兒用手指比著自己。怎麼了?大家怎麼都把眼睛睜那麼大的瞪著她啊?「我是異兒,不是大夫人啊!」
「砰!」房裡響起一片東倒西歪的摔地聲——昏倒!
「這個……異兒。」玉兒揉揉額頭,開口便訓誡道:「你在胡言亂語什麼呀?」
「啊?」她胡言亂語什麼?呆呆的。
「是啊,大夫人,日後奴婢們得多承您照顧啦!」春桃為首的一票諂媚人馬,笑得更燦爛了。
「咦?」她還是只能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
「大夫人,老身從今日起將教導你一些該知道的規矩。這可得從幾句最基本的閨訓開始說起:在家從父,出嫁從夫,夫死從子……」
「唔……」什麼父夫子、夫子父,子父夫的?救人喔!
「大夫人,您以後不許穿這種一塊布的東西,那是蠻邦胡人才在穿的。來來,奴婢幫您換下來。」
「欸……」她眼睜睜看著那些紗麗全都要被搬走,忽地——
「不要不要哇!」她放聲尖叫,一掃呆愣之氣,用力掙脫眾女對她的手來腳去,以奮不顧身之姿撲向準備搬走紗麗的婢女。「我的,不許拿走,這些都是我的!」
「哇,大夫人發神經啦!」眾女看見異兒披頭散髮、拚命三郎的模樣,馬上有人奪門而出,跑去找其他人救命。
「快來人快來人快——」春桃跑到走廊拐角處就撞到了人。「喂,你走路不長眼——大當家!」一口謾罵卡在喉嚨裡,恨不得暈死了事。
在錦繡莊裡,個個奴僕對二當家說有多親近就有多親近,可是對大當家則是說有多「恭敬」便有多「恭敬」。春桃一想到自己居然當著大當家面前罵人……
「請大當家饒命,饒命啊!」
「怎麼回事?」張伯冠一看這丫頭是從冠居屋裡跑出來的,心下一緊,口吻一冽,教春桃哆嗦得更加厲害。
不會是——「是異兒嗎?是裡頭出了什麼事?」張伯冠表情一繃,連帶左半臉的燒傷都在扭曲,嚇得春桃都快翻白眼了。
「啐!」甩開這丫頭,張伯冠安步當車的速度一下子飛快了起來。「異兒!」
人影才閃到門口,一隻小香爐便當面扔了過來,張伯冠眼明手快的躲開,這才看清楚屋裡的滿地狼藉。
只見屋裡不論是桌上、椅上、牆面上、地板上,能拿來砸、拋、丟、甩的東西,全都無一倖免,所有的僕婦鬟婢無不驚險地閃躲著這場無妄之災,雖然很想逃走,偏偏她們又全是派來服侍異兒的,還是不得不乖乖留下來當炮灰,狼狽至極!
「大夫人,您別——啊,大當家!」一名僕婦眼尖地率先看見張伯冠,簡直像是看到了煞星——不不,是救星!「救人啊,大當家。大夫人她——」瘋了!僕婦硬生生嚥下底下的話。
大當家?異兒也聽見僕婦的尖叫聲了。
「異鄉人!哇∼∼你是跑到哪裡去了?」停下手中的動作,她睜著一雙汪汪淚眼,朝他跑了過來,撲進他懷裡。
「仲亞方才來找我去商量幾件事……乖,我這不就是回來陪你了嗎?」張仲亞那小子一大清早就興匆匆拿了各種蟒袍與嫁衣圖樣,來給他挑挑選選,一直弄了個把時辰,現在才結束。
「嗚……我睡一覺起來就看不到你,好吵好吵,好多人跑進來說一大堆我聽不懂的話,要叫我做一大堆我不會做的事……她們欺負我啊!」小臉在他衣襟上用力蹭著、用力揉著,像非要把淚水鼻涕全擦上去不可。
欺負?張伯冠徐徐拍撫她的背,輕憐蜜愛,但一轉眼,狠臉瞪向眾人,那教人不寒而慄的視線徐徐掃視四下,眾人被瞧得一身冷汗。
「你們,誰敢不好好服侍大夫人?」異兒先前可是受到什麼委屈,否則哪會哭成這樣?
不不,人家是冤枉的啊,大人。當下就有好幾個人腳軟跪了下來。
「等等……」倒是異兒一聽見他的質疑,立刻抹去一把鼻涕一把淚,瞪大眼睛看著他。「異鄉人,怎麼連你也叫錯了?我叫做異兒,不是大夫人哩!」說著說著才恍然大悟,「玉兒姊姊和這些大娘、姑姑、阿姨、姊姊一定是認錯人了,所以才會對異兒說一大堆聽不懂的話,要叫異兒做一大堆不會做的事囉?!」自言自語地逕下結論,快樂地露齒一笑,拍掌定案,把眼淚和鼻涕忘到天邊去。
呃……這下換張伯冠想昏倒了。
「這是怎麼回事,你說!」眼光鎮定了玉兒,後者急忙仔細地敘述剛才發生的事情經過。
「我明白了。」愈聽是愈明白,愈明白就愈……頭大!
揮手撤下一干僕婦鬟婢,張伯冠維持著坐在床邊,抱她入懷的姿態,兀自思索著,「這個……異兒?」
「嗯?」很幸福地汲取他懷中溫暖的安全感及淡淡的男性麝香,異兒不哭了,只想咪咪的笑著。這懷抱,比任何床榻枕被要來得更舒服暖和,她所有的不安與嬌潑,都變把戲般地瞬間消失,又回復成平日的憨純可愛模樣了。那可真像只波斯小貓,嬌貴得偏要主人萬般寵溺才行。
「我問你,除了叫異鄉人外,你是怎麼喊我的?」他決定先起個開頭。
「大當家,異鄉人大當家囉。」
「那我再問你,你是怎麼喊我二弟的?」再循循善誘。
「你是大當家,他是二當家。」
「那我再問你,我二弟娶的妻又怎麼稱呼?」提示接二連三。
「叫二夫人,這個我知道——啊!」喜孜孜的笑容一凝,異兒慢了這麼多拍,此時此刻終於有一點點開竅了。「那……大夫人,就是在指異鄉人的……妻子?」結論終於出爐了。
「是。」張伯冠目光炯炯地等著她的回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