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頁 文 / 林如是
熱霧氤氳,撲往她的臉。徐愛潘用雙手捧住茶杯,捧得很用力,把全身的力量都放在那上頭。
「沈……嗯──」開了口,突然才發現,她不知道該怎麼稱呼他。「我很抱歉,就這麼莽莽撞撞跑來打擾你。但我……我──」一連三次口吃。「我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擱在心裡很久了,我──」喉嚨猛然鎖住,緊勒得她大力吞口水。
「你慢慢說無妨。我在聽。」沈冬青口氣平穩無波,就像一個心理咨詢師在聽病人傾訴告解。
說吧!快說!徐愛潘,完成最後的儀式,把十幾年的心結在今天做個了斷。
「我……」豁出去了。「我從高中第一次看到你就一直沒忘記那時在火車上我總是悄悄看著你心裡全是你的影子我一直很喜歡你這麼多年了我對你的心情始終沒變過。」不呼吸不打逗點地一口氣把心情吐出來。
話說出來,她就不敢去看沈冬青。
他們斜對面坐著,之間充滿令人難堪的沉默。
喀。杯子碰上桌子的聲音先響起。徐愛潘不由得不抬頭,看見沈冬青把茶杯放在桌上,聽見他說:
「謝謝你。我不知道該怎麼說才好。我完全沒料想到。」但他表情一點都不驚訝,可以說平板冷靜,更接近於習以為常。
「我知道對你而言,我其實就跟陌生人一樣。」這一點徐愛潘一直不願去面對。她頓一下,很快望一眼沈冬青。他沒客套地回話,沉默地表示這個事實。她一顆心沉到最底,然後浮出一些悲哀。「但我對你的感覺卻熟悉極了。我時常看著你的照片──當時英英偷偷照的──啊,英英是我的朋友,其實是她先認識你的。我偷偷加洗了一張你的照片,一直放在身邊。」
愈扯愈遠了。沈冬青一直禮貌的,耐心地維持傾聽的姿勢,偶爾喝口水果茶,眼神完全沒波瀾。
「都十多年了,我已經不是當時的我。」暗示著什麼。
「不。你一點都沒變,還是跟當時一樣。」說啊,徐愛潘,勇敢一點!「我……我知道你對我很陌生,但我一直把你放在心裡,一直很……很喜歡你。你能不能試著和我交往看看?」
轟!氫彈終於爆炸了。
「很抱歉,徐──嗯,你不介意我喊你愛潘吧?我很感激你的盛情,但我是有女朋友的人。」沈冬青還是維持那種平靜,靜到無動於衷的態度。
「我不要求什麼的。我只希望你能和我交往看看,給我一次機會。」徐愛潘急切地傾向他,挨到他身前,大眼睛可憐兮兮地仰望著,充滿渴求。
「對不起,愛潘。」沈冬青無能為力。
「拜託你!」心中的感情氾滿了,淒滿又憂傷。她無法禁制,所以情堤潰決,不能自抑地撲進他懷裡,緊緊摟抱住他。「你就不能嘗試著喜歡我嗎?」那樣哀憐地幽望著他,全身的細胞都在顫動,在迎合。若是他要對她做什麼,她一定都願意的。心甘情願,絲毫不悔。
「對不起。」但沈冬青只是扳開她。
徐愛潘又纏上。「我心甘情願的……我知道你有女朋友,我不會爭……」
「你以為我在顧忌這個?」沈冬青搖頭。別說吻,連碰都不碰她。「你一再來找我,又說了那麼多,我再遲鈍,也懂得你的意思。老實說,我不是不能跟你來一段,而是我不想。你根本不是我喜歡的類型。」
胡英英曾經警告過她的,但她聽不進去,這一刻,沈冬青親口說出來,仍似雷劈一樣將她劈成一塊一塊。
「我知道這樣說也許過份了些──」他從容地將僵硬掉的她扳開。「但不是我不知趣,而是我很清楚自己的口味。你不是我中意的型,我即使試了,也實在喜歡不了你。」
「我可以問嗎?哪一點,你覺得不中意?」她動一下,彷彿聽得到關節的「軋軋」聲。
沈冬青又再次搖頭。「從長相開始,你的臉就不是我喜歡的那種型。我喜歡可愛嬌柔型的女孩,小小柔柔的,有溫婉嫻靜的氣質。你的個性,你的舉止動作,都不會讓我心動,吸引我。引不起我的慾望。剛剛你抱著我時,我完全沒感覺。對不起,我說得這麼直接,但這全是事實。」
碎了。
徐愛潘覺得她僵硬掉的身體,從最脆弱的末端枝節開始破碎掉。
「如果你願意再試一次,也許會──會不一樣。」她厚顏地貼住他。
「何必呢?」不是所有的女孩自動送上門,男人就一定有感覺起反應的。慾望是不受控制沒有錯,但也要有一個能確切撩起它的火源。沈冬青讓徐愛潘貼著他身體,卻一動也不動。「天下何處無芳草,你不必非找我不可。」
他不是不能來一段。是不想。
不想。不想。不想。
難堪的徐愛潘深深低下頭。雙手抱住自己的膝蓋,蜷縮著。
她像祭台上的犧牲,赤裸裸的,動也無法動。
儀式不成,被拋棄的犧牲成了芻狗。祭儀更加永遠沒有一個結果。
只有日子照常。
天可以塌下來,地可以裂開,火山可以爆發,海嘯可以淹卷,但生活還是要繼續。
她照常吃飯照常睡覺如期把小說完成。
胡英英找她吃飯喝咖啡,她就去吃飯喝咖啡。還是把黑蕾絲加上薩曼金搬到中國的古代演成一本本情慾的愛癡嗔怨,然後收到的讀者來信十封有九封半依然在罵她。
她打算找個地方搬出去自己住。游利華已經不再跟她說話。
第六十八朵藍玫瑰。李雲許問她要什麼,她反問他能給她什麼。
然後,第六十九朵藍玫瑰,李雲許親自送到她面前。
玫瑰還是玫瑰,不會因為春天下了一場雨就變成牡丹或薔薇。最多它只是變傳說,像她手中握著的這梗藍顏色,消失在七個世紀前阿拉伯農藝學家的玫瑰花色譜中。
第六十九朵。二百零七天。
第四簿別再憧憬
第六十九朵藍玫瑰。李雲許將花和他的人一起送到她面前。
「這是什麼?」除了玫瑰,還有一支閃亮亮的鑰匙和一張金閃閃的信用卡。徐愛潘不禁納悶地抬頭。
「這是鑰匙──」李雲許拿起鑰匙,像補習班名師在解釋一道數學方程式。「這是我幫你申請的副卡。」而且一本正經。
她當然知道那是鑰匙和信用卡,但是,為什麼?
「為什麼?」問題很呆,但她還是要問。
李雲許又來撩撥她的發,將她垂到頰邊的一絡髮絲順到耳後,大手順勢貼在她光滑的頰頸間,拇指輕輕撫劃過她有點干的嘴唇。
這便是為什麼。
他問她想要什麼,她反問他能給她什麼。他就遞給了她一支鑰匙和信用卡。
他認為她可以用錢買──或者,女人都可以用錢買。她也沒讓他失望,忽然無聲笑了,沒說話,就那麼收下。
李雲許泛開笑,雙手攬住她的腰,將她摟貼在懷裡,下顎抵著她的微亂髮,不時還親了親。
「去看看那房子?」他徵詢,卻毫無一絲迫不及待。
她點頭。都收下他給的東西了,沒必要有任何姿態身段。
她這樣的溫順,李雲許很滿意,摟著她的腰,伺候她坐進車子,一撫一觸都小心翼翼的,好似怕嚇著了她。
她抬臉對他笑,望著他,卻沒有看進他瞳孔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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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子駛近那公寓大廈時,徐愛潘心裡忍不住低訝,等李雲許帶她上了頂樓左邊那間公寓時,她不禁苦笑起來。
竟然會有那麼巧的事,真要搬來和胡英英當鄰居。
公寓的隔局與胡英英的差不多,一個人住實在大得空蕩。李雲許牽著她,一個角落一個角落帶她慢慢看過。
「所有的東西我都幫你準備好了,你只要人過來就可以。」停在主臥室,李雲許柔情款款地將她拉到身前。
所有的東西真的全都準備好了。不僅傢俱、擺飾,連衣櫥裡都掛了半滿合她尺寸的衣服。
這不是一天一夜就能準備好的。全屋子的淡藍色調,天窗、落地窗的裝漢設計都是花過心思力氣的。更且他連她的身材都掌握到,這個心思,想想有點讓人感動的可怕。
「謝謝。」徐愛潘臉上掛著淡淡的笑。
這句感謝此情此景聽起來卻不知怎地如此不合時宜,而且生疏。李雲許用力摟緊她,說:
「不必這麼客氣,只要你喜歡就好。你想,你什麼時候可以搬過來,嗯?」
「再等幾天吧。我還沒跟小游提起。」
「那就快點,別讓我等得太久。」他的嘴唇在她耳畔摩挲。
「好。」還是溫順的回答。
橋已經到船頭,這算是直了還是沉了?
溫潤的嘴唇還在她耳畔摩挲,然後慢慢變燙變滾水似的熱。她的身體僵住,仍然不習慣別人的碰觸,而且是這侵略式的碰觸。
「別緊張。」他察覺,低聲耳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