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頁 文 / 林如是
「對不起,冒昧地約你出來。」徐愛潘用雙手握住咖啡杯對著沈冬青的下巴道歉。
李雲許送了她第三十四朵藍玫瑰,她也寄給了沈冬青三十四封信。但寄出的信當然的一直沒回音。她不再是少年了,不能再像少年時代一樣,赤腳坐在石階上,支著下巴,在夏天裡等待春季的雨。她打電話到省高,如此與沈冬青面對面。眼前的沈冬青與當年她在火車上看了兩年的沈冬青沒兩樣,連眼神裡的習以為常都和當年她看到的一樣。
「沒關係。」面對面坐著,沈冬青就勢打量徐愛潘。
他對她沒印象,甚至不記得見過她,也無意費勁搜索記憶那些全或不全的光影。簡而言之,他不認識坐在他對面的這個女孩。
「請問你,嗯,徐小姐是吧?請問你找我出來有什麼事?」他決定速戰速決。
徐愛潘這才抬起頭,隨即又低下去。
「那個……信……我寫,寄給你一些信……」她要說的都在那些信裡一句一句對他說了。她沒有勇氣再重複。
「喔,我收到了。很抱歉,一直沒能給你回音。」那種情書他不是第一回收到,他也很想感動,但實在的,只覺得麻煩。他不可能對著一張張的紙,跟他毫無印象、陌生的女孩談縹緲抽像的戀愛。
「我……」握著咖啡杯的手不受控制地在抖。這樣下去不行。徐愛潘用力穩住,骨結都凸出來。一鼓作氣抬起頭,說:「你也許不記得,但那時我常在火車上看到你,我還跟你說過話……」
跟他說過話的人那麼多,他怎麼會記得。再說,他很久以前就不搭火車,自己開車了,這種事都像這樣,對方說得鮮明得像昨天才發生,而他完全沒印象。
「不好意思,我真的不記得了。」沈冬青只好喝口咖啡,只能給這個叫徐愛潘的女孩一個愛莫能助的微笑,這種事他也相當無奈。他完全是被動的,被迫捲入他也搞不清楚的狀態。
雖然徐愛潘早已有心理準備,但暗戀的人都以自我為思考中心,都以為對方也像自己一樣,以一種淒美不知名的方式記憶著自己。那兩年火車廂中無言的遙迢凝視,佔了徐愛潘生命與生活中絕大部份的意義,可剝除混沌朦朧的外殼後裸露出來的真情實相,殘忍得讓她幾乎面對不了。
「我……高中畢業那天,我……我去找你,你說,說我像一朵藍玫瑰,我一直沒有忘記。」她巴巴地望著沈冬青,跡近在需索同情。
「我有那麼說過嗎?」沈冬青略傾頭,眉頭微皺,像疑惑。「真抱歉,我完全沒印象。我雜事一直很多,所以很多事往往混淆在一起,亂成一團,事後分辨不清楚。」他頓一下,悄悄瞥一眼手錶。看著徐愛潘,說:「徐小姐,我十分感謝你的心意。但實在非常抱歉,我無法回報你什麼。我結過兩次婚,都沒能維持住。不過,我與目前的女友感情相當穩定,我想好好經營,十分地珍惜。我希望今天談過這些話後,你的心情能放開些。你是個聰明的女孩,有些事不需要太鑽牛角尖。」
不必費勁,也聽得出他婉轉的拒絕。他要她不要再對他心存幻想,不要再白費勁。
徐愛潘無法動彈。她想說點什麼,或者擠出一點笑容也好,但就是動不了。不敢動。怕一動了,會把身心裡外蓄積的一些什麼震碎掉。
「不好意思,徐小姐,我還有一點事,必須先離開。」沈冬青技巧站起來,順帶夾起帳單,對徐愛潘點個頭。
結局原來是這樣。徐愛潘只能沉默地目送他離開。
從頭到尾誇張得很言情,外加嚴重得不切實際,偷比「霸王別姬」戲劇性的收場。但她是寫愛情小說的,這樣的故事不會賣錢,只會落得一句沉悶的下場。
她少年時代的那場春雨終於落下來。過了時的雨季,陡然被蒸發在盛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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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車停在徐愛潘面前軌道上,不是假日,但上下車的人不少。奇怪,一堆人全都不在工作,該上班的時間在這裡跟她搶著上火車,不知道都在幹些什麼吃的。大概別人心裡也這樣揣測她,這個時間站在這裡,她自己也有同樣的嫌疑。
離開咖啡店後,她突然想看海,想坐火車,所以她買了火車票,結果就變成這樣了。二十七歲還學十七歲的少女搞這種看海看天空星星什麼的把戲,肉麻又矯情。她不太有實際感。列車沿著北回鐵路,一直到東部海濱,她下了火車,腳踩踏在混凝土上了,才有那種「啊,我真的來了」的感覺。
一下火車天就黑了,她肚子也餓了。想像的跟實際的完全不一樣。沒有人的心真的痛得破碎掉過,所以也沒有人真的知道心痛得要碎掉應該是什麼感覺。她以為她應該更哀愁一點,更幽怨一些,更失魂落魄,茶不思飯不想,像她自己小說中寫的,很言情方式的如遊魂般晃蕩,結果走出火車站不到五十公尺,肚子就覺得餓了。
怎麼會這樣?徐愛潘有點不明白。她應該算是失戀了吧?意志消沉,心情落寞,應該是不會有胃口的,甚至連飢餓的感覺都不該有。可怎麼她竟然還是覺得肚子餓?覺得疲勞困頓想睡覺?
一條街走到底,最終她還是找了一家小吃店,找了一間小旅館。吃吧,睡吧。沒力氣想悲傷也悲傷不起來。
這旅程原本不在她的計畫之內,只是臨時撩起的仿十七歲少女式的逾齡浪漫。依照失戀的一般模式,她應該形消骨瘦,至少在異地街道遊魂般飄上一個禮拜。但才三天半,她身上的錢就花光了,且雖然有幾餐飯因為帶的錢不夠不能好好吃得像樣,減去了一些贅肉,卻絲毫不消瘦。
甚至,她也沒忘記打電話通知游利華。所以,第四天她回到住處,游利華不驚不慌,完全不盤問她的「失蹤」,她以為她去觀光,還問她好不好玩。
但胡英英就沒那麼好打發了。
「阿潘,」電話一通,她劈頭便說:「我找你好幾天了,你躲到哪裡去了?」
徐愛潘稍稍移開話筒,說:「我去東部玩。」
「怎麼不找我?」
「我沒錢付你的份。」
「誰要你付錢來著的?就想撇開我!」
「你三天兩頭就騷擾我,我哪有那麼多美國時間。」
「就你會講這種沒良心的話。我這是『情深義重』,好歹我們是一起穿開襠褲長大的。」
「拜託你好不好,不要一天到晚提那檔子事,我不穿開襠褲已經很久了。」
胡英英吱吱笑起來。「好啦,不說就不說。你什麼時候過來?」
「幹麼?我又不喝咖啡。」
「請你吃飯行了吧?」光聽那語氣,就可以想胡英英在電話那頭翻白眼的模樣。
徐愛潘想想,說:「我要吃咖哩雞飯。」
「好啦,隨便你要吃什麼。你過來就是。」
胡英英不是布袋戲裡的「秘雕」或小說描寫的鐘樓怪人,自己又開店,熟的不熟的加上半熟的朋友一堆,卻老是喜歡找她攪和。當然,她們有一起穿開襠褲長大的交情,可不是所有青梅竹馬的感情都能這麼濃。大概因為這世上再沒有人能如此清楚她們彼此的底細,不用費心維持門面,也不必耗勁保持氣質形象,講話更不必顧忌吧。
徐愛潘聞聞身上穿了四五天的白襯衫。有點汗味。想想待會胡英英聞到又要碎碎唸唸,只得勤快地換件衣服。
也只有她能讓胡英英那樣碎碎念。認識太久,感情源太遠流又長,已經孽滋出家人感,所以胡英英不怕她生氣翻臉。當然,反過來,她也不怕胡英英生氣翻臉,就是怕她碎碎念,比她媽還厲害。
本想搭計程車,但走到路口時,她打消主意,改搭公車。轉車時,走經一家花店,被擺在門口的一簇簇玫瑰吸引進去,最惹眼的,還是算那冷到艷的藍玫瑰。她忍不住,買了一朵。
光一朵就花了她快一百塊。她不知道原來這種風花雪月這麼吃錢。結帳時,她隨口說:「現在已經可以順利培育出藍玫瑰了?可是好像沒看到太多的報導。」
不知是店員還是老闆身份的女孩,和善地朝她笑一笑,說:「其實還沒能培育出藍色的,這原本是白色玫瑰,我們把染料溶在水中,花葉由莖吸收水份同時也吸收了顏料。所以,連葉子也是帶藍色。你看!」用手指把一片花葉撫平,展現給徐愛潘觀看。
徐愛潘楞一下,沒料到這是「藍玫瑰」的真相。她匆匆探頭望一眼,抬眼朝對方笑一下,喃喃說著「原來是這樣」。
原來她的藍玫瑰是人造的。沈冬青說她像藍玫瑰,原來她像藍玫瑰的愛情是不存在的。
啊啊,原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