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頁 文 / 岑心
揉揉眼,她知道,天快亮了。
分不清現在自己該是夜晚的夜姬、還是白天的文瞳——她,總在這時分醒來,也總在這時分迷途。
雖然那件事已經過去這麼多年了,她也被現實人生訓練得學著遺忘,可,回憶總在天亮時分,化成惡夢迴來糾纏她。
擦擦汗,她爬起身,感到全身酸痛。回想起昨夜的瘋狂,再看看自己渾身上下的衣物被扯得衣不蔽體的狼狽模樣,夜姬轉過頭去整理自己,不想看見躺在她身旁的男人。
「貨……貨呢?」離開前,她想起了最重要的一件事,伸手向男人身上搜了搜,終於在他的皮衣裡找到那包東西——自比利時走私來台的極品搖頭丸。
走出pub,夜姬的雙眼還不能適應這濛濛亮的環境。
初秋,落著細雨的清晨,斜斜雨絲將習慣夜生活的東區街景融成一片灰蒙。
時間不過四時多一點,太陽尚未升起,世界仍在光明與黑暗之間擺盪——就像她,一縷徘徊在茫茫人世與暗地獄的遊魂。
找不到昨夜換上pub提供的道具制服前身上穿的黑色旗袍,她只好穿上pub之前為她準備的另一套性感服裝。
在一身黑衣的襯托下,她蒼白得幾乎透明。
昨夜,一頭散亂的及腰長髮、和過分的濃妝掩去了她本來的面目,如今長髮整齊的梳在腦後,洗去了人工顏料的立體五官有種動人的柔美,只是……她渾身辣得叫人別不開眼的打扮仍然太引人注目——
嬌好圓熟的身材包裹在古奇黑色亮片緊身衣裡,乳溝處大方敞開了一道深深的V字開口,不需近身就可窺見她胸前的波瀾壯闊;過短的裙沿只是勉強遮掩挺俏的臀瓣,那一雙罩著性感網襪的修長美腿則是完全暴露在空氣中。
在晚上,「夜姬」,只是一個外號,代表了她的狂野、放縱、感情、墮落、愈夜愈美麗。
在白天,「侯文瞳」,仍然只是一個名字,代表了她拘謹、平凡、無趣、嚴肅、乏善可陳。
找不到自我定位、自我認同的侯文瞳,連她都搞不清楚自己究竟是誰。
混跡pub快一年了,沒有人知道她的真實姓名,也不清楚她究竟從哪裡來、往哪裡去。
她,總在日出時、人們清醒前消失,又在月升後、人們狂歡時出現。
每一夜,穿梭在各大舞廳、周旋於各式男客間,夜姬是Discopub裡最受歡迎的搖頭辣妹,幽靈一般的神秘人物。
回想自己剛剛自包廂醒來的狼狽模樣,她下意識的檢查一下懷裡包包。「還好,東西沒丟……」為了怕事情生變,她拿出手機,撥了一串號碼。
她的聲音平靜得沒有半點起伏。「喂……我是……我是夜姬。」和這群屬於夜晚的人們打交道,她選擇作夜姬。
「搞什麼!你怎麼拖到現在才聯絡?」電話的另一端著急的詢問著,但問話的內容裡,並不包括她安危。「事情怎麼樣了?貨弄到手了嗎?沒讓那個小子跑了吧?!」
夜姬明白,他們關心的,只是昨夜的戰況、和她包包裡這袋價值五十萬元的搖頭丸而已。
她疲倦的說:「事情辦妥了,人在現場,睡得正熟,貨在我身上。」
「很好,我們馬上到。」掛上電話前,對方像是想起什麼似的又開口。「你沒事吧,聲音聽來有點累?」
「我……沒事,只是不太舒服,我要先走了,貨晚點再送回去給你們。」她喃喃說完便切斷了通訊,冰涼涼的液體自眼角緩緩流下頰邊。
是淚嗎?我哭了嗎?摸摸雙頰,她笑了。怎麼可能!從媽媽過世之後,我就沒再掉過眼淚了。
沒事。為了這兩個字,她唇邊的笑意更深。
剛才她醒來時發現自己幾近全裸於身旁躺著的陌生男人昨夜對她的種種暴行還歷歷在目……現在她說卻自己沒事?!
「好冷啊……」冰涼涼的液體流淌得她滿頭滿臉,讓她感到一陣冷意。
「喔,原來是下雨了。」打著哆嗦,她抬起頭,任綿綿細雨將昨夜的沉淪記憶洗刷乾淨。
「頭好昏……昨夜用的量太多了,真該留下來等他們接我才對。」可,她實在不想在白天再跟他們有所牽扯,這些晦暗一切,是屬於夜姬所有的,不是白天的文瞳應該碰觸的。
室外天光未亮,然而天空憂鬱的灰藍色調,卻仍讓她刺目得抬起白皙的玉臂遮眼。
勉強邁開步子走向前,歪歪斜斜的腳步讓她蛇行在路中間,當她走到街角時,竟直直撞向自另一方轉彎而來的銀色BMW。
「啊……」驚呼一聲,她跌倒撞向一旁的路燈,懷裡的包包掉落在地,裡頭的物品也灑了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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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姬緩緩睜開眼睛,然後猛地閉上,頭痛欲裂得幾乎連撐眼皮的力氣都使不上。
感覺到有股溫溫熱熱的濕意,由她的額頭緩緩流向雙眼。
她輕喘著氣,不解的猜測著剛才的小雨怎麼會這樣熱呼呼,更希望這陣劇痛再忍一會兒就會自動消失。
車子的主人開門下車,發出打雷一樣的低沉嗓音。「該死你沒事吧?站得起來嗎?我馬上叫救護車送你去醫院。」他拿出手機,向她靠近些,似乎想動手拉起她。
聽到他的話,她倏地睜開眼,一手打掉他昂貴的手機。
低頭呆呆望向滿地的雜物,她喃喃著開口。「我不去醫院我沒事……」說著便起身,想拾起那包最重要的「貨」。
拾起手機,他沒有回話,只是沉默著伸出大手想穩住她搖搖欲墜身子。當陌生人的手心觸及她光裸的肩,那體溫熱燙得幾乎將人灼燒。
可這熱度,竟反而讓她覺得好舒服,讓她貪婪的想賴在他身上靠一靠,偷得一點溫暖,她沒有血色的嘴角淡淡勾起一抹讓人心疼的笑。
靠在他身上,她暱喃著,軟軟的語調,蜜糖似的嬌甜;軟軟的身體,虛弱的依偎著眼前的陌生男人。「終於,又一天過去了……」
長期沉迷在夜的狂歡世界,讓她週身酸疼、意識混沌,昨夜服用的藥物讓她大腦無法思考,動作也變得遲緩,可嗅覺,卻再次變的靈敏起來。
男人身上有種好聞得令人心安的味道,屬於高級煙絲香氣淡淡煙草昧,混合成熟男性的麝香昧。
真好聞。她心想。好聞得不像我這個世界裡的人……
遠方遙遙傳來警車蜂鳴的聲響,她像似突然驚醒般,反射性的推開他。
「我…我得走了。」緩緩挪動了一下身子,她試著離開男人溫暖的懷抱。
「你怕警察,怎麼,做了虧心事?」男人抽開手,反問一句。
頓時失去重心的她又跌回他身上,豐滿的雙乳撞擊著他包復在昂貴衣料裡拿硬如鐵石的肌肉。
「該死!你別再蹭我了。」像是氣極了,男人抓住她不停蠕動的身體。「你頭在流血,不能不去醫院,走。」惡狠狠的命令著,不讓她掙脫。
「我……不去醫院、我不要坐救護車。」十指亂抓的抵抗他,她抬起頭,水眸第一次對上他的眼,那深不見底的利眼,讓她感覺到一股奇異的暈眩。「你……別管我,讓我走就是了。」
「別管你、讓你走?」男人低低的嗓音極富磁性,但冷硬的語調,也顯示他的情緒似乎不太好。「你要我讓你走?」
「從你剛剛突然自小巷子跑出來開始,我懷疑你的用意了。」那不屑外加不耐煩的語氣,明顯將她作麻煩人物。「故意衝出來讓我撞傷你,現在又想打發我走,你該不會是那種專門製造假車禍、勒索人的金光黨吧?」
「還是……你一直這麼蹭來蹭去的,根本就是想找機會好向我下手的小偷、扒手?又或者,你是剛做完生意,想再找個客人的落翅仔、援交妹?」
他殘忍的話剌激著高高在上的夜姬,一種想怒斥他是神經病、被害妄想症渴望,讓她的喉頭發癢;然而在此同時,他言語卻深深傷害了自卑怯懦的文瞳,另一種被嫌惡的自覺帶來一陣暈眩,狠狠向她襲來。
雙腿一軟,她從他的雙臂間滑落,跌脆坐在地,眼前仍是一片昏沉。
男人高大的身形在她面前像座小山,卻看不真切,只是一團模模糊糊的影子。
半瞇起眸,她努力瞅他——
這個英俊的男人輪廓很深,古銅膚色更為他增添了不少男人昧。
削薄的黑髮貼在那張好看,卻過分冷峻的臉上,讓她好想伸出手為他拂開。一雙炯亮如探照燈的黑眸,牢牢盯著她,好像要看進自己內心最深處。
微翹的唇瓣簿簿的顯得很無情,但若他願意,微笑起來的樣子一定很迷人,只可惜,現在那唇緊緊報成一條冷厲的直線。
搖了搖頭,她全身元,想辯解什麼、卻什麼也說不出口。「我……」
該怎麼回答他的問題……連她都弄不清自己是誰、是哪種人了,又怎麼向他解釋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