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頁 文 / 蘭京
世欽!世欽!
在那雙美麗的大眼睛裏,他就是全世界,她生命中的唯一。而他還給她的,只有委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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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家祖上本是鹽商,家底富厚,加上近年在房地產與紡織業的投資成果豐碩,使得這代小輩閒到只能無奈地散鈔票,或是大家來比浪費的花招。
美酒、美食、美人、美景,把汾陽路上這棟花園豪宅襯如天上人間。塔松花園,雪麗噴泉,璀璨燈火將奢華宅邸化為廣闊綠茵上的一叢碎鑽,遙遙遠遠,熠熠動人。
張家幾個公子哥兒們交遊廣闊,來賓各有來頭,囊括三教九流。樂趣之一,就是比較比較彼此身旁最新女伴,相互監賞。
也有不好此道的清流之士,在開放的寬敞起居間內自成一國。
「訪事員發電報來上海時我還不太相信,直到通信社把事情傳開了,我才知道他們是玩真的。」
「沒有用的,那些熱情全是文人們的理想。」
「是嗎?張熔西卻跟蔡元培直接向孫中山挑明了,護法之事必須做一個結束,而且強烈反對北伐的主張。」
「世欽倒認為南北之間必定開打。」
「怎麼說?」
「何不叫他親自說?」
「世欽還沒到嗎?」
眾雅士詢望懶懶啜酒的家主,只見他悠哉晃著水晶杯中的極品。「世欽不會到,他早訂好了傍晚的買辦餐會,但他的新娘子會來。」
「你妹妹怎麼辦?」
和如意郎君的嬌妻碰面,情何以堪。
「讓她們碰個面也好,不然我妹永遠不會死心。」張丹頤說得可輕鬆了。
「別再欺負你的寶貝妹妹,她已經夠難堪的。」人人都知道她是董家內定的媳婦,怎知世欽自北京回來,會順道帶了份「土產」,砸壞眾人美夢。
「丹頤,你為什麼會知道世欽不來,可他媳婦會來?」女子一人赴宴,未免奇怪。
「我耳目眾多。」
一旁女伴被他頑皮的表情逗得咯咯竊笑。
「八成又是世方抓著他大吐苦水洩的密。」哎,這對公子哥兒,天生活寶。
「世欽的媳婦到底是怎麼樣的人?」一名素雅精練的女子正色道。「那天學會聚會時,我還沒看到人就聽說被世欽帶回家了。她好像體質不太好。」
「太細緻了,過分嬌養。」另一名當天也在場的學會人士閒吟。「打個比方來說,我若能餐餐吃到幾個結實的餃子,就滿足了。她嘛,大概要春天白牡丹蕊、夏天白荷花蕊、秋天白芙蓉蕊、冬天白梅花蕊,調以雨水的水、白露的露、霜降的霜、小雪的雪,才養得起。」
「這麼難伺候!」旁人怪笑。
「你們瞧見她時就知道了。不然你們問問施密思,他當天還跟她同車到場呢。」
「NO,NO,NO!別問我。」席間金髮藍眼的俊朗男子搖手討饒,笑語中滿含獨特的腔調。「每個東方女子對我來說,都像個謎。」
「這不是東方或西方的問題,而是男人不屑於認真地去瞭解女人。」
甜美嬌柔的回應,既突兀,又語帶玄機。起居間內的騷人墨客紛紛轉望,矚目在門口佇立的纖小身影上。
「不好意思。沒人招呼我,我就自己跑進來了。」
「歡迎,喜棠。」丹頤欣然大步上前,親自迎接。「該不好意思的是我,竟沒交代下人要特別通報一聲。」
在座男士起立致意,女士們頷首淺笑,聊表歡迎。
眾人無不詫異。
她的確如傳言所說,矜貴嬌弱。她慵慵懶懶地,似醉還醒,懷中環著一團毛茸茸,有著和主人一樣可愛的臉蛋,以及晶亮大眼。
「這位是喜棠。而這位,就是那天大鬧百貨的元兇——大妞妞。」丹頤鄭重介紹。
「來,打招呼。」喜棠寵溺地揉著小哈巴哄道。
「汪!」
全場傻眼,一時不知該如何跟狗打招呼。
最讓人驚歎的,仍是那一抹奇特的絕艷存在。
如果南方是機靈與活躍,那她就是北方來的深邃與頹廢。像末代王朝般地充滿繁複之美,又淡淡的,什麼都似無所謂。
唯一洩漏她底細的,是那雙眼睛太亮、太清,不夠混濁老練,缺乏腐朽氣韻。
新與舊,中與西,慢與急,青澀與圓熟,單純與世故,種種矛盾,在她身上融合得恰到好處,形成一道奇異的風景。
「這幾位都是天狼會的成員,只是那天沒機會向你介紹。」丹頤優雅而滿意地一一詳述,替佳人效勞。
「呃……請問一下。」
拉里拉雜的輪番引薦,被施密思的按捺不住給打斷。
喜棠順勢抬眼,眺望這名巨大的洋人。嬌麗的神情,懾得對方微微失神,手足無措。
「這位是約拿單·施密思,在『字林西報』工作,他在美國也是小有名氣的撰稿人。我們都說他是美國派來咱們天狼會臥底的。」丹頤故作鬼祟地耳語。
「拜託。」別在這節骨眼上糗他了。「我那篇純粹是想介紹東方的學術沙龍。」
「施先生有事嗎?」
「噢,我是想……我對你剛才的話,很有興趣。可是你能不能做更進一步的解釋?」
「什麼話?」
「為什麼說男人不屑去認真地瞭解女人?我從沒有不屑過。」
「你嘴巴上說沒有不屑,心眼裡卻不屑得很。」
她說得既輕巧又俏皮,話鋒卻銳利無比。
施密思怔住。「我不是很懂你的意思。你這話的根據是什麼?」
氣氛隱然僵凝,旁人正欲上前打圓場,就被喜棠的悠悠笑語給擋了下來——
「施先生,你很推崇進化論,你看不懂的地方,仍會很謙卑地表示尊敬。可是關於女人,你想不透的部分,就傲慢地埋怨說女人太難搞懂了。好像女人要笨得像張草紙,一看就懂,那才正常。」
冤枉。「我很尊敬女人的,我甚至讚美她們像謎!」
「那是很美很美的羞辱。」她嫵媚假笑。
「你太偏激。」
「我只是有腦筋。」
施密思張口結舌。他以為自己面對的是個東方傳統的溫婉女子,喜棠的確是,甚至比他母親收藏的歐洲古董娃娃還嬌麗可人,但那僅限於她不開口的時候。
她是前來應戰的,何必手下留情?
「你的邏輯……挺不錯的,這在東方很少有。」
「什麼裸雞?」洋人還給雞穿衣服?
「邏輯。」丹頤好笑地暗咳掩飾。「就是孫中山譯成的理則學。」
「名堂真多。」
這話更教人錯愕。她究竟是前衛,抑或傳統?是智慧,還是愚拙?
「嫂子,你讀過進化論?」旁人忍不住好奇。
「叫我喜棠就可以了。」甜美無邪的笑靨引來更多傾慕。「世欽書房裡有什麼我就看什麼。不過我是門外漢,不看門道,只看熱鬧。」
「你剛才的論點卻很有門道。」一名男子誠心讚賞。
「會嗎?」她只是一進門就聽見一名洋人大發謬論,忍不住削他一頓。
「你應該常跟世欽一起來學會,大家對這類思辯都極有興趣。」另一人積極邀請。
「我才不要參加你們的造反黨團。」她對革命沒興趣。
「造反?」大夥啼笑皆非。
「天狼星主侵掠,表叛逆。你們這群天狼學會的人,不就擺明了自己很不乖嗎?」
「沒錯,所以我們很歡迎顛覆性的思想。」
「得了,我想平淡作人。」
「你可知道天狼會是世欽命名的?」
丹頤壞壞的一句笑語,馬上勾住她散漫的心。
「他才是最叛逆的一個喔。」
她無暇深思這個張丹頤為什麼老在她和世欽間激起漣漪,沒空去想他是友是敵。她只急迫地想弄清楚,世欽到底是怎麼樣的人。她特地前來,也不是為了跟學會的人打照面。她全副武裝,嚴陣以待,全是為了——
「想不想見我妹?」
她愕然對上丹頤閒適而看似無害的笑眼。
呵!
「來,我造就帶你去看。」
她毫不猶豫地速速上鉤,切切追在丹頤後頭,拋下一屋子的詫異與挽留。她不是來交朋友的,她也不怕丟了面子,她全心全意只想著一件事,裝不進其他念頭。
丹頤刻意帶她切往豪華高敞的大廳中央,飲酒的、交談的、旋舞著的,愕然停頓,目送他倆恍入無人之境的專注前進。
丹頤是他們所熟悉的,他的怪異,不足為奇。他們好奇的是緊緊追在他步伐之後的嬌小佳麗。
「出什麼事了?」
「不曉得。」
「丹頤要她去哪兒?」
「她是誰?寬袍大袖的,一點也不像丹頤平日交往的口味。」
喜棠根本沒把這些話聽進耳裡,丹頤聽得十分仔細,隱隱勾起嘴角。
他帶她穿越一處又一處的富麗廳堂,踏遍拐彎抹角的條條西式長廊,直到一扇隱約飄蕩細膩旋律的門扉前。
她認得這個旋律,世欽在飯店時曾放給她聽。
不知為何,她心跳猛然加遽。是緊張,或恐慌,她不知道。
「曼儂。」
丹頤隨聲柔喚,開啟彼此間的阻攔。屋內人在畫架前翩然回首的剎那,喜棠重重摔八十八層地獄的陰溝裡,連懷中的大妞妞也驚叫地被她鬆手滑滾到地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