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頁 文 / 凱琍
當村長周百彥率領救兵趕上山,只見石河清掙扎著最後一口氣,哽咽道:「求求你……照顧這孩子……」
周百彥還沒來得及答應,石河清抱著已經斷氣的妻子,永遠地閉上了眼睛。
小小的石雅夫望著這一幕,他沒有哭號、沒有流淚,那雙眼眸卻平靜、深邃得驚人,似是了悟這世間最深的悲哀。
長大,原來是這麼痛、這麼苦的一件事,從那天起,雅夫便不曾再開口說話。
經過大夫仔細療傷後,判斷孩子可能是因驚嚇過度而不肯開口,但村民們卻傳出中邪之說,彷彿都是這孩子帶來的不祥之運,才會將自個兒的爹娘都剋死了。
周百彥身為一村之長,當然負責安葬了石家夫婦,只是雅夫才剛滿五歲,卻烙上了危險的印記,看來除了周百彥,也沒人敢收留他了。
想起石河清最後的遺言,那緊抓著他衣袖的力道,周百彥怎能置之不理?
「這孩子變成了個啞巴,留下他也不知道怎麼教養他?」
「誰曉得他還會不會剋死別人?太可怕了!」
「把他送到別村去吧!作個學徒或什麼的,別讓他留在咱們這兒!」
在眾人議論紛紛之中,周百彥堅持把雅夫接回家,讓剛生產完的妻子照養,這已經是他第三個女兒,看來他命中是注定沒有子嗣了。
就把這孩子當作是老天賞給他的兒子吧!周百彥這麼對自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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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長夫人蘇珍珠一看到雅夫,整顆心立刻都軟了,她對於這個失去爹娘的孩子並不排斥,想起這孩子的娘楊如馨,可也是她的手帕交之一呢!
但她對流言也不敢不忌諱,唯恐自家人會被「克」著。身為母親的人,總是比較自私的,她必須先保護自己的家庭。
雖然她答應了丈夫要照顧雅夫,卻和丈夫約定,絕不可將雅夫收為周家的孩子,等他一滿十五歲,就該讓他自力更生。
周百彥考慮片刻,便答應了夫人這項條件,他心想,至少自己也照顧雅夫直到長大成人,也不算愧對他爹娘生前的交代。
就這樣,雅夫在周家住了下來,他總是很安靜、很聽話,似乎也懂得自己寄人籬下,因此,從來不曾吵鬧或惹過麻煩。
只是,每到深夜,小小的雅夫常會睡不穩,猛虎帶走了爹娘,卻帶來了噩夢。
當他一身冷汗嚇醒,四周黑暗就像妖魔鬼怪要吞沒了他一般,他想喊爹喊娘,他想大叫大嚷,但不知被什麼掐住了他的喉嚨,令他再也說不出半句話來,只聽到自己急促的心跳和喘息。
「哇哇……」這時,隔壁房傳來嬰兒的哭聲,那是周家的么女雨音。才出生一個月的雨音,總是不定時、不定點地哭鬧起來,而雅夫一直覺得很奇妙,為何這女娃兒連哭泣都像是彈琴一般的悅耳?沒有答案,只是就這樣有如微風吹送,有如旋律悠揚,他可以一邊聽著,一邊恢復呼吸,就好像……就好像他又回到娘的懷裡,聆聽那搖籃曲而入睡。
隔壁房裡,蘇珍珠也醒了,女兒哭了,做娘的忙著照料女兒的需求。她隔了七年才懷第三胎,沒想到又是個女兒,本來應該是非常失望的,但雨音天生的嬌美嗓音,讓她連被吵醒都覺得很愉快。
算命的還說,雨音這孩子生來就有幫夫運,以後的夫婿必是一位人中龍虎!
蘇珍珠想著不禁笑了,親了親女兒的臉,「雨音乖,別哭了喔!長大以後,爹娘會幫你找個好女婿!」
雅夫把耳朵貼近牆邊,細細傾聽那女娃兒的抽噎聲,隱約明白,他找到了平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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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一天一天過去,儘管雅夫失去了父母,卻也跟所有孩子一樣會長大,而且,他明白了一件事——當他不再說話之後,他多了一個名字,除了石雅夫,還有更多人叫他啞巴。
他是個啞巴,他是個孤兒,他借住在村長家裡,他要尊敬老爺、夫人、大小姐、二小姐和三小姐,雖然村長一家人對他都不壞,但那無形的隔閡總是存在,而且,蘇珍珠總是有意無意忌諱著他,他更必須遵守自己的本分。
他告訴自己,他得幹活、他得報恩,才七歲,他就學會了砍柴生火、淘米煮飯,那慇勤工作的模樣讓人甚至看得心疼。
周百彥有時會發現,雅夫扛著兩桶水走進後院.緩緩把水缸倒滿。
瞧他那吃力模樣,周百彥忍不住出面勸道:「雅夫,你不用這麼辛苦,想玩耍就去玩耍,你這年紀該是愛玩的!」
雅夫搖搖頭,他不愛玩耍,也沒有人會同他一起玩耍。
周百彥歎口氣,只得獎勵道:「看你這麼乖巧,有沒有想吃什麼?想要什麼?隨時跟伯伯說,我一定給你帶來。」
要什麼?雅夫的確有想要的東西,因此他點點頭,但還不到時候,所以他又搖搖頭。
「好,就等你說得出口,或指出來的時候,你再告訴我吧!」奇怪的孩子,從來都是一聲也不吭,沒人叫他做事卻自己找事做,周百彥只能確定,他不是個壞孩子。
有時蘇珍珠忙著家務事,將雨音交給大女兒和二女兒照顧,但是,雨音老愛人家抱著或背著,十一歲的周淑媛和九歲的周慈梅很快就被累壞了。
慈梅看見雅夫走過,便嚷道:「雅夫,你幫幫忙背著雨音吧!」
「這樣好嗎?娘老說不可以太親近雅夫的。」淑媛猶豫起來。
「不然怎麼辦?要背你自己背!」慈梅反問道。
淑媛雖然有點顧忌,但是雙手實在酸了,也只得點了點頭。
慈梅把兩歲大的雨音交給雅夫,就跟大姐進房去踩紡車了,她們寧可織布也不想背著雨音到處跑,雖然小妹的聲音很好聽,但那哭聲聽久了也是會煩的。
就這樣,雨音落到了他的背上,這是雅夫最喜歡的時刻,不管雨音是睡著的,還是哭鬧的,他彷彿就回到了五歲前的時光,一切都是那樣的無憂無慮。
「雅夫哥哥,我要吃果子,還有糖糖。」
「雅夫哥哥,我要放紙鳶!」
「雅夫哥哥,我想要那道彩虹……」
在雨音七歲之前,雅夫常常有機會照顧她,不管雨音如何要求,他總會如她所願辦成,只要能聽到她銀鈴般的笑聲,他的心就會覺得很踏實。
不過,在雨音七歲之後,每天一早就得上學堂習字,回家後和姐姐們學做女紅,爹娘又請了老師來教她彈琴。
雨音很少再見到雅夫的面,在她朦朧的印象中,甚至以為雅夫是個小長工呢!
村裡的孩子各個都要上學堂唸書的,雅夫卻是個例外,畢竟,誰能教會一個啞巴呢?那時他已經十二歲了,常常孤伶伶地上山去打獵,收穫量卻是大人的數倍之多。
有時他會停在雨音的窗前,聽著她唸書的聲音、彈琴輕唱的聲音,就那樣靜靜站著一兩個時辰,直到雨音發現他的蹤影,才突然轉身而去。
十五歲那年,雅夫算是長大成人了,他比同齡的小孩生得更高更壯,也有了自己謀生的能力,因此,他拜別了周家夫婦以及雨音。
臨走這天,周百彥拍了拍雅夫的肩膀,「雅夫,我相信你已經很有本事了,但你爹娘交代過我要照顧你,我又是一村之長,以後有什麼問題要記得找我。」
「你……好好保重自己。」蘇珍珠心頭也有點捨不得,雖說雅夫命帶「不祥」,但他確實是個勤勞聽話的好孩子。
雅夫跪地磕頭,謝過周家這十年來的養育之恩。
直至那時,雨音還是不大認識他,只覺得他好像每天都在幹活,偶爾會停在她窗前,聽她彈琴唱歌,但他什麼也不會說,不像其他人那樣對她稱讚有加。
「雅夫哥哥……再見。」雨音微笑道,那是帶著點距離的微笑。
雅夫深深看了她一眼,轉身離去,不曾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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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雅夫回到昔日爹娘的家,那兒已經不像是一個家了,處處雜草、屋舍頹圮,甚至還有蜂窩、蛇窟,根本就不是人住的地方。
想到死去的爹娘,他喉中感到一陣哽咽,但他告訴自己,這就是他的家,他回來了。
憑藉著一己之力,他獨自伐木砍柴、挑磚鋪地,竟然一天一天蓋好了屋子,雖然只有他一個人住,他卻固執著要蓋出一間大房子,就好像爹娘都還在身邊一樣。
而仗著一身打獵的本領,雅夫很快就成了村裡最高明的獵人。
凡是想要跟他收買獵物的人,只要自己去他家門口放下錢、畫張圖,隔天就會在自家門前發現自己想要的東西。
雅夫並非天天都去打獵,他明白山林需要休養生息,他開始在爹娘留下的田地上耕種,自己導水、除蟲、施肥,彷彿他是大自然的孩子,不需任何指點就能聽到土地的聲音。
他過著非常安靜的日子,一天到晚不用開口,也沒有人會對他開口,儘管生活在村莊中,卻像個離群索居的隱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