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頁 文 / 雷恩娜(雷恩那)
年初五,京城裡各家店舖忙開工,挑個好時辰,鞭炮辟哩啪啦震耳欲聾。
常府總鋪子加上連鎖的店面全忙得不可開交,照例,主事者得領著底下的人焚香祭拜,就趁著常老爺和常天賜前去總鋪時,虎娃又施隔空轉移的術法,獨自返回長白雪山。
她並非想遠離,相反的,是要留在他身邊。
人的一生短暫,她卻擁有恆長的生命,知道這樣的堅持和抉擇將為日後帶來痛苦,她已管不了許多。虎蘭兒和虎桂兒那對姊妹甘願相隨心中所愛,原以為自己缺乏那樣的勇氣,怎料情愛無理可循,她一頭栽入,再難了斷。
因而,她孤身回到山中,轉入虎族領域,她要去見姑婆,向姑婆相求一事。
冬未走,山中肅冷,雪景清明。
那美婦背對著,雪地銀光映照著她的衫裙,步伐輕如風,足過不留痕跡。
「你離開他,他要尋你的。」語音忽微,彷若飄雪。
「我待會兒就回去,他忙著生意,不會知道的。」虎娃尾隨著,十隻蔥指兒幾要扭成麻花。
美婦暗暗牽唇,眼神瞥向林間某處。聽見虎娃續語——
「姑婆,我、我本是要離開他,我想要離開他,我告訴自己非離他遠些不可,我、我不讓自己迷戀……可是、可是……」可是不能,她試著去做,然後失敗。
深吸口氣穩住心中波濤,銀牙一咬,將心中話盡吐,「姑婆。我決定了,我不離開他。他身體好差,沒有我的元虛護持,怕要日復一日地衰竭,打開始是您強將虎娃送到他身邊,我心裡好不甘心,只想搶回銀珠便走,也顧不得姑婆會不會生氣、要不要罰我。可如今我、我……」攪在一塊的十指陡地分開,握成小拳,彷彿為她堅定意志——
「如今我是真心喜歡他,我想陪他一輩子,人的壽命短暫,他活多久,我便陪他多久,他年紀大了,成了老公公,我便把自己變成老婆婆,照顧著他,陪伴他,橫豎是……是對他放心不下。」
「他若死——」美婦忽地停下步伐,斜睨過來,「你要如何?」
「我便等他投胎轉世,尋到他,嫁他為妻。」竟是毫不思索,衝口便出。
美婦雙眸微瞇,輕輕一笑。「恩義償盡,自當回歸虎族,我知你性子熱切,總憑心中一股衝動行事,為一個男子在人世飄蕩,值是不值?」
值是不值?!虎娃想著,思如走馬,與常天賜的一切點點浮上心頭,想他溫柔的語調、溫柔的雙目、溫柔的臉龐,是那樣的溫柔震撼著她、包容著她、遷就著她,龜裂了心防,交織出細水長流的感情。於是,答案如此明顯——
「我無悔。」
美婦微微一震,面容瞬間寧定,若那對深沉眼瞳沾上心思,也是曇花一現。
虎娃毅然揚頭,雙眉一弛,下一瞬間,竟對住美婦直挺挺跪下。
「姑婆,虎娃這次回來是想對您說明白,恩義償盡,虎娃不離他而去,即便姑婆強逼,我亦不從。求姑婆成全。」她所擔憂的,是怕姑婆以神通制伏自己。
此時,天際飄起雪花,教風吹拂著,落地前,迴旋著自在的路徑。天與地成一色,連四邊的林木也融進這般天真的純白中,前雪未消,新雪又覆。
兩個女子一立一跪,在風雪中靜默許久,遠遠瞧去,也要融進雪中。
隱隱、遠遠的,彷若響起一聲歎息,那名美婦終於回轉身軀,走來虎娃面前,拾起手為她拂去頭頂和肩胛上的雪花,虎娃抬頭望著,見她面貌依然嚴峻,唇角向上彎著,縱使似有若無,也逸出淡淡歡愉。
「姑婆……您、您這是應了我嗎?」姑婆為什麼會忽然開心起來,半點不對她氣惱?隨即又思,姑婆即便氣惱,也不會顯現出來讓誰瞧見,她、她弄不太懂呵……
美婦把手移至她後腦勺,一下下撫順她的頭髮,此際雖無言語,她面目稍弛,那對教人難以捉摸、深藏著千年涵養的眼瞳中進出光彩,終於,虎娃感應到她的心意,是應允了自己。
「姑婆!」她心中歡喜激動,竟而流下淚來,什麼也顧不了了,撲身抱住美婦的腰,小瞼埋進她的裙褶裡。「謝謝……」
「像個小娃娃。」那男子說得沒錯。美婦兀自想著,仍挺直站立雪中,嚴肅的表情終於稍稍鬆懈,手掌不住揉撫著虎娃頭頂,半晌過後,面容已回復清冷,靜靜地道:「去吧,回去你選擇的地方。」
虎娃抬頭,淚痕未乾,唇蠕了蠕想詢問姑婆,自己是不是很孩子氣,很任性而為?尚未發出一字,那美婦突然兩手握住她的肩胛往上一提——
一股熱流竄週身,神通不可思議,廣大驅使靈能,幫助她移形換位,不及瞬眼,虎娃已在風雪中匿跡,哪裡還見銘黃衫裙的身影?!
美婦又佇立一些時候,心思無誰能懂,接著,她視線側向教白雪傾覆的林間,清冷的語調不變,在呼風中依舊清晰,「你的虎娘子回去了,你躲啥兒?出來吧。」
攝人心魂的雪白下,一個青衫男子緩緩現身,足不沾雪,來到美婦面前。
美婦瞪住他,聲音持平,「你再不將實情告之,有苦頭受了。」
男子知她所指何事,溫和地揚唇,「是的。」
本是為了巨獸在京城出沒之事前來拜見姑婆,未料及,如此的幸運降臨在他身上,而願望已足啊!
在聽見方纔那段話,一名女子最深刻的表白,他心中震盪,熱氣在四肢百骸裡翻滾,只有自己方知費了多大的力氣抑制一份激動,才能不在姑婆面前失態。
美婦眸中銳光流轉,似在評估,漸漸地,唇上竟泛出笑。
「有些事,連天都不能掌控,該發生,再如何躲避亦是枉然,你和你的虎娘子正是一例。」她思及那道由天庭仙家直接委下的旨意,笑更深、更沉。
他心底微微一突,有些訝異她此刻的表情,不禁問出:「姑婆有事瞞我?」
她眉目飛揚,似笑非笑地睨著他。「不是什麼要事……至少,已不重要了,沒有談論的必要。」
側轉過身,她望向蒼茫天地,情緒在極短時間內寧定,開口繼續另一個話題。
「黑凌霄已探知虎娃身在京城,他個性向來狂妄,心喜之物非到手不可,為奪虎娃,不知會做出如何舉動,你要當心。」
「虎族族眾不能相殘,這是幾千年來的條律,若違者,將被全族所驅逐。他若不留情面,我會出手干預……我答應姑婆,會盡可能維持彼此和平。」然虎娃已是他的娘子,絕無相讓之可能。他暗暗握緊雙掌,目色陡沉,明白必須徹底解決此事,他才能完全而安穩地擁有她。
美婦頷首,靜靜歎氣,「黑凌霄亦是族中精英,只盼他最後能把持住自己,不墜魔道。」
第九章
各行各業雖已開工營業,但依民間習俗,元宵節之前仍屬新年期間。
京城大街上還有許多賣年貨和應景玩意兒的攤子,為迎接緊接而來的元宵佳節,各式各樣的小花燈都已上架出籠,有幾個攤位還請來老師傅當場製作,完成的作品紅紅綠綠掛滿攤架,熱鬧又美麗。
「少夫人,廣濟堂到了。」轎子外,一名家丁來報,虎娃聞聲回神,適才透過小窗子,她讓街上好玩的人事吸引,竟未覺轎子已停下。
家丁撩開轎簾子,她連忙整容,眨了眨眼讓自己瞧起來精神幹練一些,才移動身子步了出去,尚未站穩,一個大胖人影拱手走來。
「稀客稀客,在下是廣濟堂的主事趙大德,常少夫人光臨廣濟堂,真是蓬摹生輝啊!」他是八面玲瓏、長袖善舞之人,也不知從何得知虎娃前來的消息,竟先一步迎將出來。
虎娃是直性子,喜怒哀樂全寫在一張臉上,想到之前自己遭難,被綁在這兒,還差些命喪於此,登時臉蛋如罩寒霜,隨即又思此次前來的目的,她想向廣濟堂取得當初開給天賜養病用的藥方子,也想詢問清楚天賜的病根到底為何,是不是真的一輩子也好轉不了。
這事她已向常天賜問過幾次,但總被兩三句帶過,他不教她知道,她偏要知道,才會又趁天賜外出,命令兩名家丁偷偷帶她前來。
今天來算是有事相求,她深深呼吸,朝快要笑僵嘴角的趟大德勉強扯唇。
「趙先生未卜先知,特意出來相候,實在不敢當。」嗯,這句話說得還算得體吧。她暗想著,努力藏起尖牙,按捺住撲上去咬死他的街動。嗚……好辛苦啊!
趟大德摸摸頸後,沒來由起了一陣雞皮疙瘩,寒毛豎立,他小心瞧著虎娃神色轉變,清清喉嚨趕忙招呼,「哦……您客氣啦,咱們進廳裡談,咱備了香茶,有事坐下來慢慢再說。」他看人看得多啦,還沒見哪位女子能有一雙那般的大眼,像盯住獵物的大獸,黑色瞳眸中閃爍微暗的金光,這位常家少夫人想殺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