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頁 文 / 雷恩娜(雷恩那)
雲紗。平雲紗。針織在絲帕上的小字,真是她的名,如雲輕柔的白紗,似同她的人。不知不覺中,向漠巖腦海裡浮出那張麗容……
定了定神,他移步下了床,思索地又問:「流袖織?是華陽鎮上那間染織大鋪?」
「正是。嘯虎堡每年採購的衣布,十之八九出於此。而年底將近,華陽鎮一年一度的選絲盛事已喧喧擾擾。平家雖蟬連幾屆染織狀元,但因今年皇帝老爺要選御用絲織,鎮上各家染坊為此相互較勁,有的還由外地請來染織師傅。」
風琉停頓一下,繼續說道:「鎮上目前看好兩家鋪子,其一便是老字號流袖織,另一則為冠彩坊。這冠彩坊來頭不小,分行鋪子遍佈北方各省,去年才在華陽鎮設立新店,夾帶雄厚勢力,併吞了不少染布行,對於此次朝廷選絲之事,冠彩坊更是卯足了勁。聽聞他們幕後的大掌管裘元霸,將趕至華陽親自坐鎮。」
「華陽只是小鎮,怎麼朝廷選了這不起眼的地方?」三娘微蹙著秀眉,語氣質疑。
風琉笑了笑,瞧妻子一眼,「鎮是小,可是流袖織的名氣卻大。不知他後宮三干佳麗哪位得寵,又正好穿過流袖織的布匹,那佳麗在皇帝老爺耳邊讚歎上幾句,他老人家閒著沒事,也跑來華陽一探究竟,還搞個御用選絲的無聊名頭。」
「當真?!」三娘驚異的睜大美目。
「我胡猜的。」
「哎呀!」三娘嬌喊了聲,一手捶了過去,「你又混說,就愛捉弄人家!」
風琉哈哈大笑,一手接住妻子的小拳頭,將她的柔荑壓在自己的心口。三娘紅著臉掙脫不開,又想斥責又想對著他笑。她向丈夫眨了眨眼,隨即朝向漠巖望去,要風琉的舉止收斂些,卻發現房內那名「第三者」根本未曾留心他們夫妻倆的小動作,向漠巖背對他們,面著窗靜靜佇立。他手中不知何時握了一條絲帕,潔白的帕上殘留著清洗不掉的血印;他手指慢慢摩搓上頭的紅印子,瞧著手中絲帕,心裡頭想著一個人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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忙碌於手邊的帳冊,將今日往來的交易做個整理,雲紗手指靈活地推撥算盤珠子;鋪子裡好安靜,珠子相互碰撞的聲響就顯得更清晰。她低首專注地核對數目,案前一盞油燈將她幾絲劉海在額上印了細影,微微晃動。
「紗兒,晚了,快去睡吧。」平老爹掀開布簾,探進身來。
雲紗擱下帳務,迎了過去。「阿爹,怎麼出來了?您歇著吧。」將阿爹扶坐好,她倒來一杯茶。
「我不放心,所以出來瞧瞧。小笛子呢?今天沒留下來幫你打烊嗎?」
小笛子是流袖織的小長工,由於家裡窮困,十一、二歲便被賣到了平家當差,逭兩年多來,手腳倒也勤奮。
「他娘生病了,我要他早點回去。反正過了黃昏,店裹頭就冷清了,我一個人應付得過去。」雲紗說著,一面輕輕捶著爹爹的肩頭。
平老爹似乎有所感慨,他重重地歎口長氣,「我就你這一個孩子,你娘走得早,現在我老了,越來越不中用了,鋪裡大小事務全得靠你張羅……唉,你該是男兒身,這般拋頭露面,只怕耽誤青春。」
「阿爹,我不嫁,我要陪著您。」雲紗蹲在他的膝前,微仰著頭。
「傻話。」平老爹望向女兒,抬起枯瘦的手,愛憐地撫著她的發。「孩子,你這麼的好,值得一段美滿姻緣。」
「阿爹……」雲紗覺得眼眶發熱,緊緊握住平老爹一隻手,說不出話。
由於情緒激動,平老爹不由自主又咳了起來;雲紗拍著他的胸口幫他順氣,一面扶持著那瘦僂身軀,「阿爹,我扶您進去。」
平老爹喘了口氣,好不容易抑止胸口的疼痛。拉下女兒的手,他顫巍巍地離開座位,「沒事的,老毛病了,我自個兒進去。帳目明日再做吧,收拾收拾,你也早點回房。」說完,他緩緩步入簾內。
人,難逃生老病死。雲紗十分清楚,但想起人世間的無常,心中依舊難過。和爹爹相依為命的日子能至何時?
她心中思量,已無心於帳冊,轉過身出了小院,步至大門,打算將掛在店門旁的燈籠卸下。平時個頭高的小笛子會替她拿下,但今天,她得自己想辦法了。
踮著腳,她試圖抓住燈籠的木竿子;她試得那麼專心,絲毫沒注意有人靠近。
「讓我來吧。」
「啊!」雲紗驚駭地轉過身,見一個高大的黑影杵在身後,她受了驚嚇,整個人往後退了大步,竟被高起的門檻一絆,往後面栽倒。
「小心!」他喊著,健臂不假思索地伸出,把雲紗整個兒攬抱在懷。「你沒事吧?」他焦急地詢問,微弱的光在他臉上跳動,竟然是向漠巖。
雲紗同樣望向他,怔怔地不說話,難抑的喘息著。
「是在下太魯莽,你別害怕。你還記得那日在淵谷受傷的人嗎?我並非有意驚擾姑娘。」她蒼白的臉讓他心生憐惜,而他已有很久不曾有這樣的情緒了。
他將嬌弱的嬌軀安穩托住,雙臂依舊護衛著她,不肯放開。
她幾乎幾乎就要忘記這個男子的,為何老天還要他們相見?在百花淵那一場初遇僅是一場夢,怎麼夢裡的人會來到她的面前?雲紗心中幾多情感交集,掙扎了一下,覺得那雙手放開了自己。
好不容易的,她找回了聲音。「我……我沒事。」夜已深,他來這裡幹什麼?雲紗不明白地想著,又突然憶起自己開的是布店舖,她退入門內,一面關上門板,「公子,天色很晚了,若公子要買布匹,明日請早吧,小店已歇息了。」
「我不是要買布。」向漠巖下容門關上,一手擋住它。「我在對街站了一晚了,想要進店裡找你,又覺太過冒昧。」
其實,他話沒說齊;由風教頭那裹得知雲紗的消息後,每一夜,他就立在流袖織鋪子不遠處守候。他的行為困擾著自己的心,卻又隨心意而行。在他的觀念中,他受了這名女子的恩惠,就要做十倍的償還。
「你說,你站了整晚?」雲紗仰起頭,吶吶地問。
向漠巖點點頭,「若我直接入店尋你,怕會讓姑娘受議論。」
「外頭還凍著吧!公子何必如此?」雲紗輕問,臉頰因他的話而泛起熱度。為顧及她的名節,他真在冷夜之中站立許久?他是特地為她而來的嗎?她覺得心跳得好急……
這時,向漠巖輕易地卸下紙燈籠,朝雲紗遞去。「這種差事,怎麼不叫留守的工人做?」以往不都是一個十五、六歲模樣的少年幫著她?他心裡想著,並未問出口,不願意對方知道他早在此站了幾日的崗。
雲紗笑笑,沒有多做解釋,只問:「公子尋我何事?」
「我……」向漠巖被雲紗這麼一問,竟然支吾起來。他清了清喉嚨,認為自己必須對她說明些什麼。「雲……平姑娘。」他差點喊出她的閨名,趕緊改口。「在下姓向,那日山淵遇難,幸得姑娘相救;在姑娘出淵谷代我求援時,與我隨行的同伴找到了我。原來我該等姑娘回返後再離去,可惜當日我精神昏沉,等再次清醒時,已在安排的馬車之中。這幾日,我遣了人手調查,終於找到姑娘。」
「只是小事罷了,公子何足掛心?」
「我承諾過,你有恩於我,我必定圖報。」向漠巖的語氣十分堅定。
不知怎麼的,雲紗聽著他的口氣,一陣失意的情緒掠過心底。
原來,人家僅僅為了償付恩情。
她搖著頭,不知該說些什麼才恰當。這個人,定是上天派來擾動她的;一開始,他就有莫名的能力,顛覆了她的思緒,讓她糊里糊塗把情感交付。這是債,從遠古的前世,欠到今生。
「很晚了,公子請回吧。」雲紗輕歎了一句,身子便要隱入門扉之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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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姑娘且慢!」向漠巖見狀,急急的喊住她。然後,他由袖口掏出一張紙來,呈在雲紗面前。
「這是一千兩銀票,請姑娘收下。」
他永遠不會知道,他這個「報恩」的方法,傷得雲紗多重。只是他身為一堡之主,獨力承擔家業,早已習慣將事情合理化。對於雲紗,他有著難解的掛念,這種感覺令他不安,自然而然的想尋一個理由來搪塞,而最最無疑,又最最有力的理由就是——
他必得還恩。
「收下吧,平姑娘。拿著它,華陽鎮上的錢莊皆認得這標誌,到處都可兌現。」他將紙遞得更近些,銀票上頭蓋了一個虎頭印,是嘯虎堡的正字標誌。
有短暫的時間,雲紗的腦海是空白一片,她就怔怔的、呆呆的看著眼前那張微黃的紙,身子全倚在門板上。她聽見有人在笑她,來自心底,是她自己的聲音。「這只是小小心意,明朝,我派人另奉厚禮。」他喃喃地說,仍不明白自己做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