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頁 文 / 雷恩娜(雷恩那)
「你和煜哥,事先怎不告訴我?」秀雅的臉龐凝了起來,口氣柔中帶剛。
男子抿唇無語,他向來如此,靜然面對她的怒氣。
靜眉望住他,兩人像拱橋上的圓木般杵了好一會兒,然後她歎出一口氣,幽幽地問:「是童家派人偷取咱們的棉和成布嗎?」不僅此次,類似的挑釁行為一而再、再而三,童府是把華家視為眼中釘、肉中刺,不除不快。
「這其中牽涉甚廣,童家提供盜竊者圍放貨物之所,從中賺取暴利,真正的指使者,我們會繼續追查下去。」
「嗯。」靜眉應了聲,沉吟片刻。「那個……銀毛虎,他為什麼肯幫咱們?」
「他向煜少爺提出一個要求。」
靜眉眉心微折,等待他的說明,而假山後的姑娘亦屏氣凝神、全神貫注。
緩慢地,他這:「他要帶走二小姐。」
靜眉睜著美眸,表情很是困惑,以為聽錯了。「他要帶什麼走?鵝白棉?」
「是二小姐。」他堅定地吐出字,「他希望笑眉小姐跟他出關中,煜少爺答應,只要銀毛虎能讓二姑娘甘心追隨,華家樂觀其成,絕不阻撓。」
他道出的事實震傻了兩個姑娘。
※※※
想想,她真是一無是處。
佔用了姊姊的繡床,笑眉曲著雙膝坐著,背靠著壁,小巧的兩肩沮喪地垮下,小頭顱幾要埋進膝中,無力地搖動著。一無是處阿……
華家棉業,以往有爹頂著,爹過世後,又有煜哥和靜姊撐起,娘親專心禮佛,而她,華家二小姐,鎮日騎馬呼嘯而來、呼嘯而去,練個三腳貓的功夫,也妾想學人家在江湖上行走,管盡一切不平事,吞吐胸中豪氣。
華家的所有,她完全幫不上忙,她的存在,可有可無,對煜哥而言亦是相同,他可以把她當成條件交換,大大方方地應允給人,在他心中,也是可有可無。
華笑眉,你是只大米蟲呵……
一個女子步近,在床邊落坐,她抬手輕撫她的頭頂,溫柔地問:「怎麼了?懶懶散散的,一點也不像你。」
「靜姊,我好煩啊——」她又煩又傷心,才會等她和駱斌離去後,又跑來姊姊的閨房裡。她們姊妹倆感情甚篤,從爹去世,娘親在自家蓋的佛堂中住下,帶髮修行,兩姊妹總能相互安慰,此時的笑眉很需要誰陪在身邊。
聞言,靜眉幽幽地歎了口氣,說實話,她心中亦是憂煩,聽過駱斌的話,她隱隱有股不安,覺得那個對笑眉興趣勃勃的異族男子像團謎,不知他會如何糾纏笑眉,要她跟著他去?
「你在煩惱什麼?說不定我可以想到好法子替你解決。」她微笑,考量之下仍將事實隱藏,覺得不說破可能好些,笑眉若知悉,依她的性子又不知要鬧出什麼風波。她再如何心細如髮,也料不到笑眉早知道內情,而且與那頭銀毛虎已有過許許多多的「糾纏」。
笑眉的嘴動了動,「我……我……」她也不知怎麼說呵!
「我、我腿痛。」掙扎好久,蹦出胡謅的理由。
靜眉信以為真,趕忙掀高她的裙,邊念著:「傷口疼怎麼不早說?你啊,就愛人家擔心才快活。都大姑娘了,還這麼毛毛躁躁的,三天兩頭的受傷。」
以往聽這樣的評語,笑眉定會爽朗大笑,然後任著人叨念,把這些話拋到腦後,聽過就算。可現下她好沮喪,正視自己對華家的存在價值,她的自信與瀟灑躲起來了,覺得自己簡直糟透了!
「靜姊……我、我——」她咬著的唇忽地鬆開,先是晶瑩的水澤潤濕眼眶,接著哇地一聲大哭起來,她撲進姊姊懷中。「對不起——」
「怎麼啦?笑眉,你、你別光哭,對不起什麼?你想說什麼?」靜眉嚇了一跳,雙臂攬著妹妹輕輕搖晃,雖然著急,話氣仍是柔柔軟軟的。
笑眉痛哭,卻無法說明內心在傷痛些什麼。
她不能說,她聽到駱斌的話,知道他們想隱瞞的一切了,那會讓她更尷尬、更難堪。她不能說,她心裡其實是喜愛煜哥,從很久很久就愛著,愛了好久好久,雖然她對自己說,她要煜哥跟姊姊在一起,決定已下,心中難免疼痛,但那是她的秘密,她不要誰知道。而她也不能說,這個秘密已被一個可惡的男子洞悉了,他還欺負她、取笑她,說一些似真似假的話捉弄她。
她什麼都不能說,也說不出口。
「笑眉……」
「靜姊,我沒事,我、我只是想哭,只是想哭而已——」她稍稍平息,聲音模糊地由姊姊的懷中傳出。
「你這樣真教人擔心。」她拍拍妹妹的背,腦中靈光一閃,忽然輕聲細問:「笑眉,你是不是在外頭認識了誰?是不是……有心上人了?」
笑眉身軀陡地僵硬,吸吸鼻子,她離開姊姊的懷抱,兩隻眼紅通通的。
「靜姊別瞎猜,什麼心上人、心下人的!」沒來由的,那個淡發半垂的男性面容閃過腦海,眼睛亮燦燦的,牙齒也亮燦燦的,露出狂放的笑。她心裡冷哼,討厭自己怎又想起他。心」人?有!他就是她心上的一個大惡人。
「你都十八了,情竇初開,有心上人也是自然。」她瞧著妹妹泛紅的臉頰,向來活潑的瞳中如幻似歎,沾染了柔軟的情緒。靜眉愈想愈覺得可能。
「我十八,靜姊都二十了,你自己呢?」如今尚未出嫁,再晚就老了。
笑眉本想說些別的扯開話題,卻見姊姊聞言但笑不語,唇邊噙著意味深深的弧度,彷彿心中藏著一個秘密,腦中正想著這個秘密。
「靜姊,你的心上人呢……他在哪兒?」這話自然地脫口而出,帶箸試探,帶著一種自己也不明白的緊繃,而黑暗的角落,有一個細微的聲音響起。
靜眉覷了親妹一眼,神情柔雅中揉進嬌羞,連壓低的音調都沉迷得醉人。
「我偷偷告訴你,你、你發誓不可以說喔。我心裡頭的人……遠在天邊近在眼前,你也認識的……我已經喜歡他很久很久了,從小,我就想嫁他為妻……」
那暗處來的聲音嘲弄著,笑眉聽得一清二楚了——
笑眉,你還不清醒?不明白嗎?你不是提得起、放得下?為何非要等到一個斷然的答覆才甘心?
「我知道是誰。」笑眉忽地截斷姊姊的幽歎,表情有些僵硬,她怔了怔,對姊姊扯出一個過分燦爛的笑容,而方才大哭未及拭淨的淚,竟讓臉上的笑擠出眼眶,順著香腮滑下。「靜姊,我、我真高興……我希望你和他天長地久,一輩子都幸福。」
笑眉,清醒吧。那聲音告訴了她。
※※※
腿上的傷讓笑眉悶在府中多日。
那位苦大娘替她縫合處理過後,駱斌還請來西安城中的名醫,每日來華府為她換藥,開了幾帖恢復元氣、補血滋養的藥,已連喝好幾日,苦得都快喪失味覺。
傷勢雖好了大半,踏在地上,小腿的肌肉仍微微刺疼,她無所謂地半跳半拐著,要不就挨著牆、扶著欄杆走,也不肯好好待在房中養傷。
午後,府中靜了下來,陷入一種慵懶的氣氛裡,幾名休憩的僕役蹲在側門小院乘涼閒聊,趁著李大叔在後堂向駱總管報告馬匹的事,她悄悄溜到馬廄,琥珀瞧見主子,鼻中發出輕輕的嘶鳴。
「噓……」她總算露笑,由懷中掏出方巾,裡頭包著精糖,遞到馬兒嘴下。
「你愛吃的。」她拍撫愛馬,感覺濕潤的舌舔著掌心的糖。
琥珀三兩下就吃光了,它甩動長尾,耳朵動了動,鼻子一直頂過來。
笑眉笑聲鈴鈴。「你跟我一樣都快悶壞了吧?呵呵,我知道、我知道,咱們出去散散心,好不?」
於是這個午後,藍天白雲,風拂得輕和,一人一馬來到東郊的棉田。
許多大叔大嬸在棉田中工作,笑眉沒過去同他們話家常,遠遠瞧了會兒,她反倒策著馬直接上丘陵,沒讓誰察覺。
以往,她是每個人的開心果,開朗活潑、率真可愛,性子直接而熱烈,旁人待她好,她回報雙倍,遇到惡人惡事,她要管天下不平,一直是勇敢向前的。
可是,她從來不知,當面對最真實的自己——一個一無是處的華笑眉,她該要怎麼辦?她從不曾如此沮喪,可心中又有一股意志,她強撐著,假裝快樂,偏不讓人瞧出端倪,只除了一人獨處時……
滑下馬背,她隨意坐在斜坡上,雙手抱膝,看著綿延而去的棉田,遠遠那邊,華家的棉廠佇立著,來來去去的人全縮成小影。心沉著、悶著,無情無緒望著坡下的景色,琥珀從她身邊踱開,低首尋找美味的嫩草,風在坡上嬉戲,她聽見它掠過耳際的聲音。
「嘶嘶——」天地寂寥中,琥珀忽地仰首嘶鳴,似是受到外來的刺激。
笑眉一震,迅速掉頭,見不遠處的丘陵線上立著一個騎馬大漠,在琥珀發出嘶鳴的同時,他驅動胯下大灰馬,風也似地來到她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