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頁 文 / 雷恩娜(雷恩那)
他已有心理準備要去面對一個嬌生慣養的千金小姐,忍受她的無理取鬧、頤指氣使,但事實卻超出預料。這一路北上,風霜苦雪的,她倒是自得自在,偶爾還聽她哼著小曲兒,或乾脆掀起窗簾子,馬隊一邊行進,她邊與靠近車旁的誰說話,問的全是北地的事物,興致勃勃的,連那老媽子的啐念,也讓她有意無意地擋將下來。
「有吳師傅守著,我和奶媽可安心了,定能睡個好覺。」
「打出京城,何時好睡過?」奶媽仍是叨念,後頭還自言自語了一番,聲音細碎,聽不出念些什麼,直到吳師傅告退,車外傳來男人們指揮吆喝的聲音,她臉色還沒回溫。
「好奶媽,別生氣了,就一夜而已,若怕冷,咱們靠在一塊兒,我這兒還有小火爐呢。你挨著我,我挨著你,溫溫暖暖的,多好?」她軟軟倚向婦人,知道這伎倆屢試不爽。
「我生氣也是為你。」說著,揉著女孩兒一隻嫩手,那手掌小得可憐,瑩白得近乎透明,軟嫩軟嫩的。「都十四了,又許過人家,還與一群大漢子同行同住,這事要傳回京城教陶府的人知曉,定要鬧風波。」
陶府和沈家,在京畿算是門當戶對。
論財力,從商的沈家略勝一籌;論威勢,陶府老太爺與老爺均官居要職,又受聖上踢居宅第,自然是顯赫了些,而一邊有財、一邊有勢,也不知怎麼牽扯的,曉書才滿月,便與陶府孫少爺訂下鴛盟。
許多事由不得已,她並非離經叛道之徒,行萬里路勝讀萬卷書,在出嫁前,總是想到外頭走走,瞧瞧不同的事物,這願望對一個女子來說是大了點兒,因此,她格外地珍惜這份難得。
「往後嫁了人,你就得讓一堆規矩管著,奶媽真怕你這性子呵……」她撫著曉書的黑髮,緩緩歎息。「你啊,外表柔弱,內心偏生剛強,你那些個兄弟可沒誰比得上,唉,你啊你,該為男兒身……」她話中有話卻不挑明,只將她像小孩童似地攪在胸前輕輕搖晃,幽幽又歎,「我可真怕你這性情……唉……」
曉書不說話,唇角微揚,眼眉垂著,視線留駐在自己的左手上。
那一截白皙露出裘衣之外,異常的小,五指無力地蜷縮著,下意識地,她以右手扳開它,掌心對著掌心握著,大小差距將近一倍,感覺自己的右手握住一個小小孩的軟荑,而非自己的左手。
她是天生殘疾,算是廢人了,能憑著家族財力攀上官家姻緣,一生吃香喝辣、富貴榮華,安安穩穩當個官家徐少奶奶,還能不知足嗎?
她笑,秀眉卻淡擰著,悄悄拉下裘衣,蓋住那永遠長不大的手。
***
這一場災難來得突然,教人措手不及。
在吳師傅領著大家落腳的山拗處,不是遭狼群圍困,也沒有猛虎咆哮山岡,夜半時分,大雪已止,由黑暗處來了一批打劫過路的搶匪。
面對凶悍又為數眾多的匪徒,再頂尖的獵戶也要心慌。
見他們驅著大馬力起力落,不由分說已砍下一人腦袋,採參隊中許多人見狀嚇得四處竄逃,哪裡還顧得了他人?!登時,雪地山拗上,叫吼和哀嗚夾雜馬匹嘶叫震破夜的寂靜,淒厲得如惡鬼降臨。
「殺!留下馬匹,不留一人!」
尋常搶匪劫了財物便走,很少做得這麼絕的,聽到這聲吼叫,曉書想衝出馬車,腰身偏讓奶媽抱得死緊,硬是拖了回來。
「奶媽,你躲好,我出去瞧瞧!」她試著扳開腰間的手。
「不、不!讓他們瞧見了,還能活命嗎?你給我乖乖待著,哪兒也不許去!」奶媽顫抖說著,臉色蒼白如鬼,死命將曉書拖進角落,隨車的書籍包袱散下,將她身子遮掩住了。
「奶媽,我不許你去!」情況陡轉,換成她抱住奶媽的身軀。
「我不去,我擋在車門旁,他們見我一個老太婆,不會開殺戒的。」說這話,連自己也不太相信,可現下無處可躲,她總要護著她的心肝兒。
忽然車簾子一掀,眼前的景象教車內爭執的兩人怔然。
營火映著雪光,也映著刀光,那些惡人騎著馬追逐奔逃的人,長臂舉刀一起一落,就是人命一條,毫無手軟。
「小姐,我來駕車,你捉緊了!」吳師傅匆促交代,簾子復又垂下,還不及轉神,馬車已跑了起來,踉蹌又歪斜地在雪地上求生。
「奶媽……曉書累了你了……」
「都什麼時候,還說這些?!」她用力抱住女孩,「他們要是敢傷你一根寒毛,我、我同他們沒完沒了!」
隱約聽見有人追來,思及方才殺人那一幕,曉書心抖了起來,只求上天可憐,讓馬車別教那幫搶匪趕上。
「奶媽,一有機會就逃命去,不要管我了。」她喊著。
此時車身猛力一震,聽見重物連續擊在車板的響音,窗簾子讓狂風吹開,先是一柄大刀刺了進來,婦人忍不住驚呼,和曉書演進角落。
車裡頭傳出女人家的呼聲,車外騎大馬追趕的人似乎無比歡愉,他發出一聲長嘯,繼而狂喊:「貨在車中!」
曉書怔了怔,想著他意指何物,卻見大刀抽回,探人的是一張醜臉,衝著她笑得詭異,不再多想,她雙腳朝他臉上踢蹬,那漢子始料未及,結實地吃上一記,險些摔下馬背。
風中聽到他連聲咒罵,這下子他已有了提防,不一會兒,大刀又砍了進來,料準她們縮在角落,好幾次都快刺中奶媽的肩背。
曉書又急又氣,趁刀子砍入木板縫中不及拔出,她掙開奶媽的懷抱,小身子撲向前去,緊緊扯住持刀的腕臂,口一張,兩排牙狠狠地咬下。
奶媽發出震天價響的驚叫,圓滾的身軀正欲撲去,那馬上的大漢竟丟下刀,反手如住曉書的衣領,瞬間將女孩兒家瘦小的身子提出車窗。
「小姐!小姐哇啊!」劇烈的顛簸將婦人震倒,她往後倒栽,後腦勺敲到硬物,人便暈厥過去,任著前頭不知情況生變的吳師傅駕車奔逃,衝入漠漠雪原。
逮到一個女娃兒,那醜臉大漢似乎頗覺滿意,馬連登時慢下,他沒把曉書放在眼裡,正是犯了致命的錯誤,才眨眼,銳光閃過,跟著胸前溢出熱呼呼的液體,定眼一瞧,竟是自己的血。
天寒地凍的,傷口不覺得痛,只是震驚,太過、太過震驚,那女娃兒不知何時變出一把匕首,對著他當胸劃過,那對眼兒沒半分驚恐。幸虧他衣襖甚厚,要不,這一下足讓他見閻王去了。
她反應奇速,抓準時機翻身下馬,頭也不回地往雪坡下跑。
那醜臉大漢終於有所反應,怒吼一聲,顧不得傷處,驅馬追來,想再次提舉她的後領,曉書一個轉身,匕首再奏奇功,刺中男人的臂膀。
他又是怒罵,飛身朝奔跑的她撲下,曉書拚命扭動、拚命揮舞右手,雪地上穩不住腳,一大一小的身影如同滾球般,隨著傾斜的坡度下滑。
不知轉了多少個圈、打了幾十個滾,曉書只知要緊握著匕首,那是她唯一的護身物了,身子隨著自然的力量擺弄,頭昏了、眼也花了,全是白茫茫的一片,神智不由得打轉兒……
她模糊想著,壞人教自己纏在這兒,又有吳師傅在,奶媽至少是安全了……
***
血的味道。
它讓那入侵領域的異味引出洞,在草叢中窺視著。
是不小心摔下雪坡的生人?!
它暗自思忖,銳眼瞥見那小小身形握著的利刃,又瞧了眼伏在不遠處、滿身鮮血的男子,情況有些兒耐人尋味。
一聲嚶嚀,那女孩兒醒了過來,它壓低頸背,靜靜做一個旁觀者。
曉書緩緩移動幾要凍僵的四肢,一時間不知自己怎會如此,直到瞧見握在手中的護身匕首,才猛地憶起一切。眼眸一抬,見那惡漢躺在雪地,不知是死是生。
她喘著氣,費了些氣力才直起身軀,稍稍舉步,右小腿兒一陣疼,她痛得跌在地上,恐怕是傷了筋骨。
咬著牙,她扶著小腿肚兒按壓了會兒,才半拖半爬地趨近那人,伸出手在他鼻下採了探,尚有氣息,她不由得苦惱,真正遇上一個大難題。
該怎度做?她思索著。
若心夠狠、夠理智,手中匕首一刺,趁他傷要他命,要不如此,自己行動不便,荒野雪地,也不知躲到哪兒去?等他清醒,死的便是她。
利刃高高舉起,她胸口起伏,由輕緩轉為劇烈,雙眸緊閉!可能是天寒,也可能心中委實難以決定,她手腕有些兒發顫,僵持許久,匕首落了下來,卻沒刺入對方血肉之中,只軟軟地垂在一旁。
愚蠢。
暗處中,窺視的眸閃爍著譏諷的流光,嘲弄地撇了撇嘴。
論狡詐,它的族群是出了名的,那男人細微的舉動逃不過它的眼。
人性本惡,該要貪婪自私,跟狼性無甚區別,這是生存最高原則,緊要關頭,對敵方仁慈便是待自己殘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