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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1章 楔子 文 / 雲落九

    趙宸熙從沒想過自己會在這樣的情況下再次見到夏寒。

    那個當年被自己當做人質娶入宮中,卻從沒在意過的男妃,居然會是現在在這一片兵刃與血光裡。唯一一個拉著自己逃離,卻始終沒有放手的人。

    趙宸熙看著夏寒破損的黑色衣袍上,哪怕是在夜色的遮掩下,依然能夠看見上面讓人心驚的紅色血跡。拉著他手腕的手指冰涼卻穩健,在身後喧鬧的追殺聲中,讓他感受到一絲奇異的安寧。

    隨即,細微的安寧又化為深深的嘲諷。

    他最忠心的部下,用生命為他爭取到逃命的時間。而他用這個時間,執意留下來等著自己的愛妃,想要帶著她一起逃出生天。

    可他最愛的妃子,他放在心尖上的,那最為溫柔體貼、忠心柔順的女人。為了她的安危,在自己即使最危險的時刻,也不忘留下自己一半親兵給她。最後卻指使著叛軍,埋伏在他們會合的地點。

    「陛下。」夏寒帶著喘息的聲音打斷了趙宸熙的飄遠的思緒,「您先從這裡走吧,恕臣暫時不能陪同您一起。過了這裡,就能到韓洞縣的驛站。為了以防萬一,我和兄長來之前在那裡藏了馬匹和一些乾糧。」

    夏寒一邊說,一邊飛快地從懷裡掏出一塊巴掌大的玉牌,塞到趙宸熙手裡,「這塊玉牌是我們家三兄弟獨有的。您到時候只管一直往北走。只要到了通州境內,隨便找一家有夏家標誌的商舖,把玉牌給掌櫃,自然有人接應您。」

    兩人此時站在山腰處一道隱蔽路口前,夏寒一面回頭查看身後的追兵,一面有些焦急的把趙宸熙往小路上引。

    聽夏寒這麼說,趙宸熙就知道夏寒是想用他自己引走追兵,以便爭取時間。只是兩人都明白,夏寒這一去,肯定不會有再相見的機會了。

    夏寒心急地不行,而被追殺逃命的皇帝趙宸熙此時卻好像沒沒什麼緊張感。十分悠閒地站在夏寒身邊,不說話也沒有動作。

    「陛下!」

    趙宸熙看了夏寒一眼,低頭打量起手裡的玉牌來,完全感受不到對方的著急。反而突然對已經染上了絲絲血跡的羊脂玉牌,突然有了濃厚的興趣。

    玉牌整個只有巴掌大小,正面是一圈福祿的圖案,背面則用篆體雕刻了「贈次子清之」幾字。字跡蒼勁有力,筆畫間似乎都能看出執筆者的嚴肅莊重。

    趙宸熙翻看著玉牌笑道:「這筆跡倒是眼熟,是鎮國公的字吧。有幸在奏折上見過幾次。」

    「陛下,您……」夏寒完全不懂趙宸熙這是怎麼了,急得都想大不敬地直接把對方往前推了。

    趙宸熙終於回頭看著夏寒道:「急什麼?從京師到通州迢迢千里,你覺得朕真的有本事平安到達那邊?」他抬起頭,透過幾支參差的樹丫,望向半空的圓月。

    如果他有這個本事,或許今天……就不會出現這樣的場面了吧。

    今夜的月色很好,雖然身在山野裡,月色卻也沒有遜色分毫。透過樹枝看到的圓月,竟然比他曾經見過的任何一次都更為絢麗。

    趙宸熙也是第一次知道,原來那輪孤寂圓月也是可以用絢麗來形容的。只是想到此時自己的處境,不禁又想笑。

    自己不是天子嗎?不應該是這世間天命所歸的存在嗎?為什麼到了自己命懸一刻的現在,卻是如此良辰美景。

    看著此時唯一陪在自己身邊的夏寒,趙宸熙只覺得無比的諷刺,而又悲哀。

    好一會兒,趙宸熙終於轉過頭,看向有些傻愣愣盯著自己的夏寒。

    月色明亮,趙宸熙能很清楚的看到夏寒臉上沒一分神色。縱然臉色蒼白,神態也透出幾分濃重的疲憊,甚至臉上還有未拭淨的血跡。可眉眼處的堅決,卻沒消弱一絲一毫。

    平心而論,夏寒在男子中,長相已能算得上是上佳了。似乎夏家出來的人,就相貌方面,都是不錯的。回想一下夏軒和夏皙的容貌,趙宸熙還是覺得眼前的衣衫破損,形容狼狽的夏寒最為順眼。

    就連此時夏寒臉上模糊不清的血漬,都讓趙宸熙覺得更讓他添幾分肅殺的果決。

    為什麼以前就沒發現呢?

    趙宸熙輕笑,明明這個人曾經還是被自己親自招入後宮的妃子。偏偏到了現在,才真正的看清他長什麼樣。

    夏寒此時似乎也感覺到了趙宸熙的異樣,顯得有些無措,站在原地呆呆的回望。

    看著夏寒的眼神,趙宸熙很清楚裡面蘊含著什麼。

    那種明顯的愛意和敬畏,他在後宮無數看向自己的妃子眼中都見過。只是夏寒此時看向他的眼神,除了這純粹欽慕,再沒有夾雜宮妃們眼中各種複雜的利益和算計。

    打量著夏寒專注的眼神,趙宸熙心中突然五味雜陳。

    他趙宸熙何德何能,前朝後宮,一併都要他這個皇帝去死的時候,身邊居然還能有這麼一個一心一意對他的人。

    偏偏這人,早在幾年前,就被自己用兵權換了出去。

    被夏寒這樣注視久了,趙宸熙逐漸有一種無法面對的感覺。轉開眼,重新開了口,

    「夏寒,朕一直都想知道,夏家早在三年前就已經退出朝堂了,為什麼到這個時候你們還要回來。我記得當年你的兄長夏軒,應該是對朕有不少怨恨吧?」

    但偏偏夏軒在之前為保護他脫圍,留在原地斷後,現在怕已是……

    夏寒一愣,似乎不懂趙宸熙為什麼這麼問,「陛下,臣為君死天經地義。夏家雖然退出朝堂,但只要還存在大淵一天,就誓死守護陛下的安危。兄長他……也絕沒有過怨恨陛下的意思。」

    「朕知道了,」趙宸熙擺擺手,打斷了夏寒的解釋,「朕就說說而已。從通州邊關趕到京師,你們也吃了不少苦吧。」

    夏寒抿了抿唇,低聲道:「臣等救駕來遲,還望陛下恕罪。」

    趙宸熙好笑的反問:「夏家都退出朝堂三年了,還能在關鍵時刻救朕一命,何罪之有啊?」

    夏家退出朝堂後,勢力大部分都是被趙宸熙自己接手了。剩下的,也就三三兩兩幾個低階閒職。確實有些難為夏家還能在接到消息後,這麼快能從通州趕來京師了。

    如果夏家還能有當年的勢力,有他們護駕的自己,也絕不會落到這個地步。只是這又能怪誰呢?夏家是他自己一手分解並且接收的。

    因果輪迴啊,蒼天還真是待他「不薄」!

    兩人閒聊的幾句話時間,身後的火光已經近在咫尺了。夏寒似乎也懂了趙宸熙的意思,看向他的眼神裡,蒙上了一層哀傷。

    看著夏寒的神色,趙宸熙知道他已經猜到了自己的打算。

    也是,夏寒一向聰慧,哪會不懂。聽說在被自己招入宮前,他的文采就早已成名整個通州。剛才一路護送自己,武藝也絕不比自己的十六衛差。這樣一個文武雙全的人才,被自己鎖入深宮八年之久,最後被自己拿出去換了兵權。

    趙宸熙突然問夏寒,「你說,朕這個皇帝,是不是做的很失敗?」

    接著,自己又想了想。忽然發現識人不清、寵幸奸妃、剛愎自用這些他所認為的昏君的形容詞,原來都可以用在自己身上的。

    一聽到皇帝這樣說,夏寒連忙搖頭,生怕趙宸熙誤會,「陛下何必妄自菲薄。在臣心裡,陛下自然是最聖明的君主。」

    趙宸熙覺得好笑,剛想跟他自嘲兩句。卻發現夏寒看向自己的眼神實在太真誠了,真誠到他都不知道如何反駁。

    莫名的,趙宸熙突然回想到先皇還在世時,對夏家的評價:夏家出來的人啊,幾乎都是國之棟樑,也全都有顆愚忠的死腦袋。

    其實,對於皇帝來說,擁有那麼幾個愚忠的臣子,也許才是最大的成功吧。

    「不說這些了。」看著已經開始散開包圍他和夏寒的火光,趙宸熙道,「你還有多的兵刃嗎?」太子時期,趙宸熙的騎獵課也常常被先皇稱讚,即便登上帝位後,也沒全部拋下。練武場到也是常去。今天倒也讓這些亂臣賊子看看,他這個皇帝,究竟是不是那麼的軟弱可欺。

    夏寒聽著趙宸熙的話,看著逐漸縮小的包圍圈,不知道在想什麼。半響,似終於想開,回頭對趙宸熙洒然一笑,「臣當年多次聽馮老將軍稱讚陛下的英武。今日能親眼所見,實在三生有幸。」

    說罷,直接取下把自己的佩劍,雙手奉給趙宸熙。

    趙宸熙看著夏寒的笑容陡然間有些愣神,有些恍惚的接過佩劍。還沒等他回神,夏寒卻已經衝向了前方未成型的包圍圈裡。

    夏寒衝向的火光處頓時傳來一陣打鬥的喧鬧。但夏寒卻不戀戰,劈手躲了一個士兵的大刀,就又回到了趙宸熙身邊。

    而周圍的追兵似乎也還在顧忌著什麼,並沒有跟著衝上前來。

    夏寒回到趙宸熙身邊後,立刻提刀轉身,擋在趙宸熙之前。筆直的站在月色裡,迎著越來越近的火光,朗聲開口道:

    「大淵天下,朗朗乾坤,豈可任爾等宵小作亂犯上!」

    說完,直接衝進了前方的包圍堆裡。

    看到周圍的追兵因為夏寒一人而兵荒馬亂的場景,趙宸熙也覺得心裡一陣暢快。大笑一聲,也提劍跟著夏寒身後而去。

    這是一場毫無懸念的較量,哪怕夏寒真的可以以一當百,他們也衝不出這層層疊疊的包圍圈。

    喊殺和兵刃劃開血肉的聲音擾亂了聽覺,火光和飛濺的鮮血模糊了視線。

    趙宸熙不知道自己究竟砍殺了多少叛軍,也不知道自己自己身上有了多少的刀傷。連痛覺,似乎都已經麻木了。

    叛軍對他這個皇帝,多少還有些顧忌的原因。可是對夏寒,就沒有留情的餘地了。

    等趙宸熙感覺到世界再次安靜下來的時候,夏寒已經躺在了自己身邊不遠處,沒了動靜。周圍的叛軍緊張的把他和夏寒圍在中間,沒有進攻,卻也沒有絲毫的放鬆。

    「哈哈哈哈哈哈——」

    趙宸熙低頭對著躺在血泊中的夏寒看了半天,突然「砰」的一聲,扔了手裡的兵刃,左手捂著臉大笑起來。

    周圍的叛軍被他所震,下意識地退後了一些。

    趙宸熙卻不理他們,直徑走到夏寒身邊,蹲下身輕輕地把他上半身抱了起來,攬進自己懷裡。

    夏寒身上的刀傷不知何幾,趙宸熙的衣袍也被他的鮮血染透了。而夏寒此時幾乎已經快沒了氣息,只剩下還在半撐著的雙眸,執著卻又模糊不清地看著趙宸熙。

    「睡吧,沒事了。」趙宸熙細細地擦淨了夏寒臉上的血跡,又理了理鬢角,溫聲安慰道,「別擔心,朕等下就陪著你一起。」

    夏寒半睜的雙眸越來越迷茫,最後在趙宸熙低緩的聲音中,慢慢的合上了。

    趙宸熙凝視著懷裡沉寂的容顏,似乎此時時間都已經凝固了。

    「陛下,夏家叛賊已經完全伏誅了。臣等救駕來遲,還望陛下恕罪啊。」

    趙宸熙抬頭看向此時打破沉寂的來者,透過火光看清對方的相貌後,臉上立刻浮起一個譏諷的笑容,

    「蕭大人,別來無恙啊。傳國玉璽,不好找吧?」

    蕭伯遠頓時臉色一變,還沒來得及再開口,又被趙宸熙的打斷。

    「呵,爾等亂臣賊子,永遠也別想找到真正的傳國玉璽,染指我大淵江山!」

    話音剛落,趙宸熙抬手一揮,已經準備多時,隱藏在袖口的唯一一隻袖箭,直衝蕭伯遠而去。

    但可惜的是,袖箭因為此時模糊的火光和趙宸熙已經所剩不多的體力,失去了準頭。

    看著被嚇得一屁股坐在地上的蕭伯遠,趙宸熙遺憾地歎了口氣,手中的匕首,已經準確的送入了自己的腹部。

    痛嗎?

    身體上的痛覺好像早在之前就已經消失了,似乎都從全身匯聚到了胸口。

    憤恨、無奈、後悔、心痛……一波一波的情緒在他胸口席捲,最終又完全沉沒於黑暗。

    不知道過了多久,趙宸熙突然覺得自己身體逐漸變得輕盈起來,視線也由暗沉朦朧轉為清晰。

    他首先看清的,依舊是夏寒那張安靜沉睡的容顏。但還沒等他仔細打量,身體似乎被什麼東西勾住了一樣,猛地往上拋出。

    很快,他的視線就轉為從高空俯瞰著地面。

    他看到了自己一路逃亡上保護自己親兵的屍體,看到了他們在等待接應淑妃時中的那個埋伏圈,看到了夏寒的兄弟夏軒與夏晰,躺倒在一旁的血泊裡。

    但畫面依舊沒能停留太久,前方一陣刺眼的紅光照來,讓趙宸熙下意識的閉眼——日出了。

    等趙宸熙再次適應光亮的時候,他發現下方的地點居然已經從野外變為了自己再熟悉不過的金鑾殿。

    只不過此時坐在金鑾殿龍座上的,卻是自己年僅十歲的皇長子——他最寵愛的淑妃,用自己丈夫的命給她兒子換來了這個無上的寶座。

    趙宸熙慘然一笑,心中複雜的感情還不知道如何發洩,卻又看到金鑾殿裡出現一個讓他驚訝的人——他的胞弟,早已被囚禁的喻親王趙宸語。

    在趙宸熙還在愣神的時間裡,一身紫色親王冕服的趙宸語,突然間抽下了髮髻上的犀牛簪,猛地刺進了那位親自帶兵追殺趙宸熙的,蕭伯遠的脖子裡。

    飛濺的鮮血立刻把趙宸語的冕服染成了黑色。

    金鑾殿裡立刻混亂一片,呼喊護衛的大喊和驚嚇的尖叫交雜。還未舉行完登機典禮的小皇帝,已經被眼前的景象嚇傻在了原地。

    趙宸語卻毫無所覺,站在大殿中間痛斥蕭氏的謀逆。在周圍的士兵剛出現在大殿門口時,趙宸語已經一把摘了髮髻,低頭衝向離他最近的那根盤龍柱。

    「不要——!」

    飛濺的血花撒了滿地,徹底把這個代表權力和爭戰的金鑾殿,染成了血紅的顏色。

    趙宸熙知道自己根本阻止不了任何事情,他連為什麼自己能看到眼前這一切都沒弄明白。

    他是已經死了嗎?幾人已經死了?為什麼還要讓他看到這些事情呢?

    忠心的臣子,親近的胞弟,都為了他一個個在眼前血濺七尺。

    如果……如果還有來生。如果一切還能重來,那——

    濺滿鮮血的金鑾殿也逐漸在眼前模糊。趙宸熙瞪大了眼睛,依舊敵不過濃重的眩暈感,再次把他拉進了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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