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0609章 他死不了 文 / 塵飛星
他的笑意並未達眼底,如果細觀,甚至可以察覺他隱藏在眸子深處的怒意。
花著雨察顏觀色如何不會?不過她卻輕鄙,就這麼點事,至於讓他向她發火嗎?
他誰?
她爹?還是她爺?
不要以為在皇殿上叫了他一聲師父,便真往自己身上貼上了師父的標誌。在她心目中,那不過是個無關緊要的稱呼罷了,毫無實質性的關係,她隨時可以像扔垃圾一樣扔得遠遠的。
想到這裡,她總算是冷靜了下來,不屑道:「不管你怎麼算,現在也必須先把我放到安全的地方。」
看她毫無悔改的神色,方籬笙就知她根本沒把他的話聽進去。他笑了笑,「是麼?原因?」
花著雨說得理直氣壯,「第一,皇上交待下來的任務,是讓你教我騎射之術,並沒有這些七七八八不著邊際的事。第二,我即將要嫁北冥王,如果你耽誤時間讓我沒有學成,到時候駕馭不了北冥王的烏錐馬,這個後果你可會負責?第三,我現在是傷病員,若是一不小心再傷上加傷,恐怕你會更麻煩。」
她的理由不謂不充分,方籬笙唇角一抹古怪笑意,點頭大表贊同,「這幾點你說得都沒錯,可是在驗證你這幾點之前,我首先要聲明,第一,我是你師父,你是我徒弟,不論何時何地,你必須尊師重道,師父所說的話,你必須一字不差的聽進去。所交待的事,必須按質按量完成。第二,在我的人生歷程裡,還沒遇到過怕的事,如若有人與我反其道而行,或者做些欺師滅祖的事,我定叫她認識認識我這個師父究竟是誰。鑒於這兩點,所以說,在我這裡,你除了乖順聽話,只可用拳頭說話。今日你的拳頭不硬,就乖乖給我站這梅花樁上受罰,其他烏七八糟的事免談。還有,你得給我記著一點,如果你以後還敢如此獨立特行,我收拾你的法子會更多。」
他這一長篇大論,轟得花著雨瞠目結舌,世間有這樣蠻不講理的人嗎?皇上的金口玉言似乎都成了狗屁,反而把他自己排在了第一位。聽說與他是朋友的北冥王在他嘴裡也不算個什麼,而教她馭馬讓她嫁人全成了扯淡,言下之意就是他想對她幹什麼就幹什麼,她這個不甘不願的徒弟全然要以他的話為聖旨,以他的意願為中心,一切事情都要按著他的條條框框進行。
去他的!
他是不是也太把他自己當回事了?
世間怎麼會有如此厚顏無恥的人?
一時間,她不知道是該氣還是該笑,結果,她還是笑了出來,神情不無鄙夷,「方大俠,方長老,您老人家莫不是在說夢話?以你我的身份,不是當該把皇上的話當成金科玉律嗎?您老人家訂的這些規矩在皇上眼裡可什麼都不是,難道你不明白?」
方籬笙歎了口氣,「真是令人沮喪,我和你說了這大半天,好像你還沒明白一個道理。」
他站起身來,步態閒適地緩緩朝她這邊走來,「在這個西山馬場,或者在這方圓之地,現在能掌握你的只有我,如果你想平安無事,要麼受罰,要麼能打得過我,沒有別的選擇。再說些其他有的沒的,那只是徒費口水而已。」
花著雨單腳站了半天,早已又酸又麻,此刻他走近過來時,氣勢迫人,不由一個不穩,就要朝下面摔去。幸得她前世曾練過一段時間的梅花樁,知曉一些跨樁的技巧,就在人要往下栽去之際,右腿已是朝旁邊最近的矮樁跨出,一個劈叉,兩腿同時蹬住,人才沒有兒狼狽的摔下去。
這個姿勢自是難受,她稍調整了一下重心,移力換位,整個人已上了另一個木樁,仍是單腿而立。
這一串動作,引來方籬笙讚不絕口,他撫掌而笑,「不錯不錯,還算有些底子。這樣也好,今日只要你悔改,便只需在這梅花樁上站到戌時,算是不聽話的懲罰。若是日後還打算自己干自己的,那麼今天一整晚就呆在上面別下來得了。」
此話聽得花著雨痛恨莫及,前世站梅花樁都是爺爺逼著她站的,因為對於練武一途,她最是痛恨,向來敬而遠之,但是做為唐門傳人,不把這些基本防身功夫練好,絕不能稱作唐門傳人。
於是,她就各種投機取巧,耍賴稱病,爺爺看她實在不想練,確實又心疼她的病體,便是得過且過,睜隻眼閉只眼讓她矇混過去。
在她看來,這些武技之類的全是莽夫行為,能夠身手靈活強身健體就行,最主要的,只要她懂毒有暗器,別人想傷也不可能。
所以她初來花府,就用醫毒之術把花家母女玩弄於掌心,自我感覺優越又愜意,連暗器都以各種沒空懶得花心思去做,想不到眼下她才一出門,就負了傷不說,還遇上了方籬笙這個披著優雅外衣的大變態。枉她之前還怕欠了他的人情,沒有對他感恩戴德,這人根本就不值得。
再說他的身手在眾多官兵面前如入無人之境,憑她的三腳貓功夫,又如何能撼動他一根毫毛?
她人站在木樁上,是恨得牙癢癢的,但是畢竟不是一個不會審時度勢之人,誠如他所說,現在他在這裡就是山大王,如果再想著去與他唱反調惹怒他,絕對是自討苦吃,屬不智之舉。
當下乾脆忍氣吞聲閉口不語,專心致志靜等時間過去。
方籬笙見她終於有一絲妥協的樣子,不禁暗鬆了口氣,瞥了一眼她還包紮著的胳膊,硬著心腸坐回籐椅上,同時捧起一本書,靜靜閱讀。
此時夕陽灑下一地金黃,不遠處的山坡上草木橫飛,隨著涼爽的山風來回的搖動,像是一片金子般的海浪。暮色四合,鳥雀南飛,天邊燃起了如火的雲彩。整個天地間,彷彿就定格在這一站一坐這似協調又矛盾的畫面裡。
隨著太陽漸漸落下山去,一輪遠月爬上山巔,清冷的月光灑在花著雨的衣襟上,襯得她的臉頰越發蒼白。
此時她已跨過不少木樁,為方便行動,連好好的裙擺也被她不顧形象的半紮在腰間,有一瞬間,她總算明白之前怒叔為什麼讓她換利索的衣裳了,原來方籬笙早有預謀。
在那邊草地上,方籬笙依然在坐,不過早有怒叔為他點上了風燈,他旁若無人的看著書。
怒叔見這兩人一直都靜得不像話,便趁著點燈的機會笑瞇瞇地打破沉靜,「七小姐累不累?要不要怒叔給你端杯水喝?」
花著雨強忍氣虛,若無其事地嬉笑道:「怒叔只管把時間給我看準了,等一到戌時就來接我就是,這些許時間我還是熬得住的。」
「是是是是。」怒叔連應了幾聲,很好心道:「七小姐要是覺得時間難熬的話,其實可以唱唱歌,一來可以解解乏,二來可以壯壯膽。」
在他說話間,花著雨又換了一根樁,待站穩,似真似假道:「唱歌就不必了,好在還有師父陪著,我也不會感覺孤單害怕。」
怒叔偷瞄著方籬笙,「可是長老一直在看書,就怕七小姐感覺無趣。」
花著雨嗤地一聲笑了出來,「難道怒叔沒有發現,自師父捧起書起,書頁一直都沒翻動過,老盯著一面,他老人家哪裡是在看書?分明是和我一樣無趣透頂的在發呆。」
似乎一直專注於書本的方籬笙微微吸了口氣,好厲害,這都叫她發現了。
他合攏書本咳了咳,抬頭顧左右而言他道:「正善還沒回來麼?」
怒叔裝作沒看到他的不自然,正色道:「正善在我來的時候就回來了,說是吃過晚飯就會過來,這個時候應該差不多了吧?」
「老奴飯吃得還算快的,想不到還是晚了。」說曹操曹操就到,月色下,只見正善邁著步子急匆匆而來。
「情況究竟怎麼樣?」方籬笙溫聲道。
正善看了被罰在木樁上的花著雨一眼,恭敬道:「秋婉樓徹底被炸毀,就連旁邊的萬源米鋪也被波及,好在裡面沒有人,只是損了鋪子。長公主被太子救走,安平王世子失蹤。」
「四皇子有沒有什麼動作?」
正善搖頭,「那倒不曾,不過天黑的時候去了一趟武國公府,不知所為何事。」
方籬笙「嗯」了一聲,稍一沉吟,又道:「官府有沒有發什麼公文?」
正善忙道:「自然是有的。無非是說五毒教作亂,威脅京城防衛安全,此次城防司出擊極為精準,剿滅邪教徒一百三十多人,嘉獎。並且責成城防司加強巡防,以免五毒教餘孽再次作亂。」
「沒有提到長公主和安平王世子?」
「不僅公文裡沒提到,街頭巷尾連一句議論都沒有,想必除了一兩個頭領,下頭的官兵根本不知道怎麼回事,還以為真的立了功,都在喝慶功酒。」
方籬笙點了點頭,「你們也別在外面多嘴,我們只管我們的事。好了,你去吧,繼續關注外面的動靜。」
正善應了是,正要離開,方籬笙又喚住他道:「你現在親自去一趟武國公府告知花大人,說七小姐今晚就留在西山馬場露夜練習騎射之術,叫他勿要掛念。」
正善一怔,卻也不多言。而他們一提到武國公府,花著雨才驀然記起一事,忙一拍腦袋道:「對了,我也忘了一件大事。我的五姐和九妹日間還坐在萬源米鋪外面的馬車裡等我,都不知道她們怎麼樣了,正善既然要去國公府,麻煩幫我問了一下,也不知道她們有沒有安全回去。」
「還有這等事?好,等下去了國公府,一定幫七小姐問一下。」應了如此緊要的事,正善趕緊離去。
方籬笙瞅瞅天色也差不多了,之前他還以為花著雨會叫苦叫累不堪忍受,結果她卻迎著山風奇跡般硬撐到這時候。但是她的臉色已經告訴他,她的體力支撐已到極限,然而她依然面不改色的和怒叔有說有笑,不禁讓他暗自苦笑,她的脾氣到底有多倔,才會寧願撐到死也不願向他說一句服軟的話?
到最後,還得他的心硬不下去,先要向她妥協。
想到這裡,他微側頭斜睨花著雨,「聽到黎司桐失蹤,你一點反應都沒有,說吧,是不是你在他身上動了什麼手腳?」
花著雨別開頭,「我為什麼要告訴你?」
方籬笙往後靠在籐椅裡,閒閒一笑,「算是我求你,怎麼樣?」
花著雨一愣,沒料到他會如此說,轉目看到他一襲白衣鬱鬱青青地坐在那裡,風姿卓越,養眼得不像話,神情雖然仍是可惡,可是說出的話半真半假中分明帶了幾分不自然的僵硬,這麼彆扭,可不像之前那個蠻橫不講理的山大王。心裡如此想,口中竟不自覺道:「我沒動手腳。雖然不知道他到哪裡去了,可是因為金針引氣,兩氣被逼得無處可洩,肯定會暴針而起。這個威力極大,當時就算有再多人,也不可能傷得了他,所以我才不會擔心我的救治失敗。」
等一說完,她又恨不得咬了自己的舌頭,他求她就要說嗎?還是如此清楚?
「原來如此,總算又讓我見識了你的醫術。」方籬笙點了點頭,煞有其事的望了望天,「嗯,山風乍起,烏雲自西而來,馬上就要下雨,我可不想淋雨……」
怒叔也望天,探了探頭,明明皓月當空,繁星點點,哪裡有烏雲?更不可能下雨淋人,難道長老看錯了?他正要提醒,方籬笙忽然撩袍起身道:「好了,馬上就要電閃雷鳴,為免把我淋成落湯雞,今日就到此打止吧。」
眼看他朝梅花樁悠然邁步,怒叔終於反應過來,頓時暗自抹淚,熬了多時,長老總算轉彎了。
此時此刻,沒有人比他還理解他家長老的心情,這麼多年來,尊敬的長老大人什麼時候對人伏低過?眼下自說自話給自己找台階下,拋開臉面不說,心裡不知道糾結成了什麼樣子。
可悲可歎哪。
花著雨端立木樁上,看著方籬笙一步一樁地朝她走來,緊抿著唇,一言不發。
當他站在她面前終於向她緩緩伸出象牙玉骨般的手時,她深吸了口氣,憤然道:「你今天算是給我上了一堂印象最深刻的課。」
隨即,她眼前一黑,整個人朝前栽去。
怒叔驚呼。
方籬笙伸臂一撈,換形移位,袍角飛旋,已把她攔腰穩穩攬住,然後雙臂打橫抱起她輕若棉絮的身體,提氣腳下連點,轉眼就落在了草地上。也不看驚詫了眼的怒叔,哼聲道:「別瞪著眼睛不知道眨了,把這裡收拾一下,晚上吩咐廚房熬一些益氣補血的藥膳,明早送到七小姐房裡。」
怒叔忙不迭點頭。
少女香閨寧靜,方籬笙踏著清涼的月色把陷入昏迷的花著雨輕輕放到床榻上,像是怕驚醒了她一般,動作輕緩地幫她脫了鞋,又仔細蓋上薄被,方緩緩在床沿坐下來。
此時月色如水,傾灑在少女靜謐的臉上,像是初開的花苞般細膩而溫柔。只是她仍然倔強緊抿的唇角大煞了風景,方籬笙不由暗歎了口氣,輕輕將她貼在額際細柔的髮絲挽在她耳後,眸光淡淡浮沉,如此倔強又戒備,以後該如何是好?
長公主府裡,一片幽暗蕭瑟。
床幔層層疊疊,隱隱露出長公主蒼白的臉,雖然是昏睡中,長眉卻依然緊鎖,讓她的臉色看上去更顯焦慮又憔悴。府醫好不容易幫她把箭頭拔出,又是止血又是上藥,幾個貼身丫頭和嬤嬤有條不紊地清洗收拾,進出無聲,整間廂房都處於一片靜寂的忙碌中。
「桐兒呢?」
不知何時,長公主已睜開了眼,聲音沙啞而空洞。
覃嬤嬤忙示意所有人停住,上前小心道:「公主,您醒了?」
長公主眼珠僵硬微挪,沒有任何焦距,「桐兒呢?」
覃嬤嬤不敢露絲毫表情,「世子已經睡了,公主好好養傷就是。」
「你撒謊!桐兒剛才都在叫我娘,怎麼可能睡了?快給我把桐兒找來,我要見他——」長公主猛然坐起來,嚇得覃嬤嬤連聲道:「公主息怒,可要小心自己的傷口……」
長公主根本聽不進去,還要怒聲大叫,卻被一個聲音給制止,「姑姑,你放開覃嬤嬤,聽我說,司桐沒死。」
出現在屋裡的,正是去而復返的太子楚霸,他剛毅的臉上亦是一臉疲憊,眼睛泛紅,顯然今天的事讓他疲於應付。
「剛才我回了趟皇宮,已得到消息,說是周大鵬被人擊碎天靈蓋而亡,翻遍整個秋婉樓,都不曾見到司桐的屍首,城防司的人沒有抓到任何把柄,太后想借此栽贓你們的計謀完全失敗。所以姑姑應該振作起來,既然你說之前神醫說了一句成,那麼他的癲症一定被治好了。說不定就在今天或者明天,他就會回來找姑姑。」
聽到此話,長公主終於放開了覃嬤嬤,眼淚瞬間洶湧而出,楚霸揮手讓屋內全部退下,才坐在床沿勸道:「姑姑現在不可放棄,當初那麼大的苦都吃過了,豈能在這個時候退縮?相信我,吉人自有天相,司桐一定會沒事的。」
長公主重重點著頭,「好,姑姑相信你。只是這一次過後,不論情況怎麼樣,決定都不再向他們低頭,我越是放低他們越是逼迫,我一定要報仇,一定要讓他們也嘗嘗施加在我身上的所有痛苦。」
楚霸理解地點了點頭,「姑姑自己想明白就好,現在最緊要的是養好身體,不能再給別人可趁之機。好了,我會再派人去找司桐的下落,姑姑就安心養傷吧。」
他欲起身,長公主突然問道:「可有花著雨的消息?」
楚霸眼裡一黯,「她沒事,聽說已被方籬笙接到西山馬場去練習騎射了。」
長公主稍放了心,楚霸盯著她又道:「姑姑怎麼想到讓她給司桐治病?整個太醫院都束手無策的病,她一個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閨閣千金又怎麼治得了?」
長公主搖了搖頭,「這件事我不願與你多說,因為這是我答應了她的事……」
楚霸沒再追問,揮了揮手,出去招了人進來,便回了皇宮。
四皇子府,楚明秋一個人坐在書房正在沉思,陳長青推門進來,謹慎道:「殿下,屬下打聽到,周大鵬雖然死了,宮裡好像沒抓到任何長公主的把柄,不過,聽說有人在現在場撿到了一個重要人物的東西。已經有人在商量明天一早就彈劾,這次殿下的誘敵深入之計恐怕有成效了?」
楚明秋眉目一抬,「什麼重要人物的東西?」
陳長青神秘笑道:「屬下現在不知,不過聽說宮裡的那位很是興奮,恐怕與殿下期望的也不太遠。」
楚明秋眸光微閃,也笑了,「不管是誰,總有些人因此事遭殃不是?」
兩人心照不宣相視一笑,陳長青又道:「聽說殿下下午的時候去了武國公府,可有查證那位神醫是七小姐?」
正是這事讓楚明秋思索了這麼長時間,他道:「我去仔細問了花大人,開始他還不肯說出花著雨的行蹤,後來經我一逼,他才說上午的時候,花著雨確實去了和秋婉樓相鄰的萬源米鋪查看,當時在那裡還鬧出了很大的動靜。後來他便回來了,只是才回府,就聽說秋婉樓出了事,他怕花著雨有事,還特意叫人去找,只找到花著雨的丫頭芍葯,芍葯說花著雨肚子餓了,曾去秋婉樓吃飯,她也不知道後來怎麼樣了。」
「如果是這樣的話,依屬下看,那位醫治安平王世子的神醫恐怕不是花七小姐,因為依花七小姐的心智,她要做那麼隱密的事,豈會那麼大張旗鼓?去萬源米鋪,恐怕也只是巧合。」
楚明秋點了點頭,「我也是如此想,不過總覺這事巧得過份,而且花著雨狡詐多端,心思與常人不同,如果真要證明她不是神醫,回頭只要找個機會看看她的左臂有沒有被毒蒺藜傷著就是。」
陳長青直覺大有道理,這是最淺而易見的事。
夜幕降臨,暮色四合。
日間發生了那樣的事後,花不缺含怒回府,首先就趕走了上前提親的城門郎,而後就直接陰沉著臉去大成園尋顧氏的麻煩。
顧氏一見他的臉色,就心驚肉跳,不敢相信花若芸算得如此精準的計謀也敗露了。
花不缺看到她,二話不說,就讓長貴把她送回顧家重新教養,下令把緊跟著趕回來的花若芸禁足。
他如此不顧情面,顧氏大駭,頓時呼天搶地,哭哭鬧鬧地把二房三房的人都引了來。經花不缺的恨聲怒斥,二房才知道為三房作個陰損媒的事敗露,便也跟著顧氏一唱一合起來,甚至悄然使了人把在佛堂的老夫人也驚動了。正吵得不可開交,就有人來報秋婉樓出事的事,被吵得頭暈目眩的花不缺趕緊抽身出來派人去找花著雨。
後來直到楚明秋過來,他才知道花著雨已被方籬笙接走,他的一顆心才放了下來。
這時多年未管庶務的老夫人出了佛堂,一見閤府被鬧得雞犬不寧,便招集所有人到大廳開家庭會。首先是顧氏和何氏的好一頓哭訴,老夫人修得多年心經,禪意頗重,任她們哭訴,也不插言,直到她們哭累了,才道:「雖然我不管府裡的庶務,有些事我也不是沒有聽說過。之前著雨被送到田莊,後來又遭受四皇子毀婚,讓她為換藥而和親北冥,再致遭劫,這些個事一個一個便都不順起來。後來若夢犯錯被送往家廟,結果也是半路遭劫,不知去向。府裡出事連連,大家不是應該齊心協力共度難關嗎?怎的都一個一個四分五裂吵得不可開交?」
花不缺道:「母親,讓我忍無可忍的,是顧氏不學好,竟然是聯合外人欺我花家子女。今日之事還有若芸參與,她就教出這等算計自家人的兒女,難道我不該把她送回顧家教養嗎?」
「今天的事確實是我一世糊塗做出來的,若芸完全不知,她是個好孩子,老爺為何把這麼懂事的女兒也扯進來?就算我今日有錯,俗話說一日夫妻百日恩,老爺就不能看在妾身這些年對府裡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的份上輕恕一次嗎?才剛若夢出事,老爺立馬又要把妾身逼走,難道老爺真的是要置我們母女幾個的死地?」
顧氏含悲帶切,邊哭邊數,簡直成了個遭遇負心漢的棄婦。
老夫人看了默不出聲的花若芸一眼,對花不缺道:「你也不要一時心煩意亂就說出這些日後會後悔的話,今日的事都有個因果。再說有什麼話一家人可以關起門來說,沒必要鬧到親家臉上都不好看。我說句公道話,大媳婦的功勞苦勞都是有的,說她家教不行,為何你的長子勝南能當上領軍的將帥?不管怎麼樣,今日著雨也沒事,過不了幾天她就要和親北冥了,暫且先讓府裡安生一下,這些七七八八的事,等她離京了之後再說吧。」
老娘都如此說了,花不缺這個孝子自不敢再頂撞。顧氏和何氏一看老夫人在息事寧人,兩人頓時有了精神,忙站起來給老夫人說奉承話。
正說著,被派了任務的正善就被人領過來了,他向老夫人和花不缺見了禮後,就道:「我們長老說了,說花七小姐體質極弱,如果想趕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學好騎射之術,恐怕得日夜加強練習。何況今日花七小姐故意拖延了時間,所以今晚七小姐可能回不來,得留到西山馬場連夜練習。」
廳內的人無不聽得抽冷氣,一個未出閣的千金小姐居然要留宿外頭?而且還是和一個男子,這分明是件敗壞名聲的事。
老夫人正欲反對,花不缺已搶先道:「請回了方長老,就說小女頑劣又愚鈍,還叫他多費點心。今日也是小女有錯在先,方長老能如此連夜督促她,令我這個做父親的不勝感激。」
老夫人聽得直豎眉,正善一見此陣勢,生恐她出言反對,趕緊就退了出來,找些下人去問花碧楨和花碧英兩姐妹消息去了。
「大伯,著雨可是一個還未出閣的閨女,你怎能答應他留宿外頭?而且還是一個年輕男子,也不怕傳出閒言閒語,將來壞了名聲,等北冥王來的時候,就算她會飛,人家還會要她嗎?」何氏最先忍不住,語氣尖酸道。
秦氏道:「現在是時間趕不及的權宜之計,何況方長老還是著雨的師父,怎麼可能會有閒言閒語,是二嫂想多了。」
何氏還要說,花不缺目光深沉地掃了她一眼,再看向他二弟,花基業一個機靈,恍似明白了他的意思,頓時暗捏他婆娘的手,示意她別多嘴多舌。何氏是個人精,見他都不打反腿,就知有內情,便生生噤了聲。
花不缺見老夫人嚴厲的看著他,便上前挽住她道:「天也不早了,母親一出來就為府裡的事操勞,做兒子的心裡也過意不去。好了,現在去歇息吧,兒子送您老人家回房。」
知子莫若母,老夫人瞬間明白他有些話不便當眾說,便斂了嚴厲,點頭道:「正有些乏了,也好,你送我回房吧。」
見他們相攜而去,顧氏暗鬆了口氣,花若芸終於抬起了眼眸,若有所思,她爹那麼一個要面子的人,這時候怎麼不怕閒言碎語了呢?有蹊蹺。
第二天一大早,怒叔就端著熬了一夜的八寶雲耳粥給花著雨送去,一進四合小院,就看見花著雨的房門虛掩著,他也不出聲,貓起腰躡手躡腳從半支起的窗子朝裡望去,帳幔低垂,榻前除一雙女孩子的繡花鞋外,便無他物。
心裡只覺可惜,正要探頭再看,身後已傳來悠悠之聲,「一大早的,怒叔賊頭賊腦在幹什麼?」
怒叔嚇得一趔趄,這年頭,恐怕只有他家長老才能像鬼魂一樣神出鬼沒。他定了定神,回過身來,果然見方籬笙長身玉立的站在他身後,趕緊一揖,隨後才笑瞇瞇道:「老奴只是想看看七小姐起床沒有。」
氣色頗好的方籬笙亦笑瞇瞇道:「那她起床沒有?」
怒叔心裡打鼓,搖頭,「好像還沒有。」
方籬笙臉色一沉,「知道她沒起床,你的腦袋還往裡探什麼?要不要讓門縫給你夾清醒點?」
怒叔大呼,「哎喲喂,我的長老大人,老奴不過是想看看您老人家在不在,難道這也犯了王法?」
方籬笙哼了一聲,拂袖道:「七小姐還在睡,把粥放在院子的石桌上,再把我的早飯端上來,就可以滾了。」
怒叔歪著嘴直咕噥,手下卻不敢放慢,把粥放好,又把他的早膳端上來,便乖乖退了出去。
然而花著雨這一覺睡到日上三桿居然都沒醒,方籬笙沒讓人去叫她,只是坐在院子裡翻翻書,不時有人進來低聲向他稟報什麼,他也只是淡淡低應安排。
「長老,龍七回來了,好像帶回來了重要消息,要不要現在見他?」有了正事,怒叔也不怕找麻煩,逕直進來小聲問。
「龍七?」方籬笙眉目一抬,「既然是重要消息,自然現在見。」
怒叔退了出去,過了一會,一個身形修長戴了一個關公面具的男子就走了進來。先是行了一禮,然後才以極低的聲音說道:「剛才從朝堂上傳出的消息,說是昨日城防司在秋婉樓圍剿五毒教徒的時候,有人看到喬裝了的太子在那裡與周大鵬激鬥,後來太子把周大鵬擊斃,太子身上的麒麟玉珮也被抓在了周大鵬手裡。現在不少文臣都在彈劾太子,連陳太傅的女婿舒大將軍也借此上書,說太子與五毒教有染,事情相當嚴重,這次楚霸的太子之位恐怕不保。」
方籬笙眸光一閃,「出這等事是遲早的,楚霸行事一直我行我素,不被人抓到把柄才怪。皇上的態度呢?」
「有力的證據在那裡,皇上想不相信太子未參與都難。在眾多聲音之下,恐怕也有了徹查廢掉太子之心。」
「看來這次太子是太劫難逃,聽政院那邊有什麼動靜?」
龍七搖頭,「國師大人只是聽,並未說,恐怕不會插手。」
「預料之中。」說了這麼一句,方籬笙便不再做多的評論,龍七見他垂了眼,便悄然退出。
「剛才你們說的都是真的麼?」不知何時,花著雨已走出房門,沉靜問道。
方籬笙也不回頭,只是把書放下,把一直熱在木盒裡的粥端了出來,「餓了吧,過來把粥吃了。」
花著雨走上前來,眼睛直視著他,「我問你剛才的話是不是真的?」
方籬笙放下碗筷,也看著她,笑了笑,溫聲道:「你看你,為了不學騎射之術,故意裝睡到這個時候,以為能躲得過去?稍後又想拖到晚上不成?」
花著雨和他對視,良久,猛然轉身就走,方籬笙一把拉住她手臂,淡道:「飯都沒吃,想到哪裡去?」
花著雨盯著他的手,漠然道:「放開。」
「太子被指認,並不是因為你,而是太他魯莽,如果你因此而難過,那就不必了。」方籬笙看著她慢慢道。
花著雨冷笑,「我並沒說什麼,是你想多了。我只是現在要回去,一刻都不想呆在這裡。」
楚霸明明那麼信任他,真把他當了朋友,聽到他被彈劾的消息,他居然可以無動於衷,還說是遲早的事。這種人如此冷血,根本不值得任何人結交。
「原來你是如此討厭我這個新拜的師父,為什麼不在皇殿上的時候早說?不然你也不用呆在這裡受我的威逼之苦了。」方籬笙自嘲一笑,「不過如今木已成舟,想反悔已是不及的,今天不管怎麼樣,你都只能留在這裡。如果你想離師叛道,我昨晚就說了,也不是不可以,除非你的拳頭比我的硬,不然你就只有聽我的。」
他的手掌根根如鐵箍,花著雨根本別想掙開。她仰著頭,兩人對視,靜默中似有劈啪聲響,火星四濺。
早已察覺裡面的氣氛不對勁,怒叔雙手扒著門邊探頭探腦了一會,見他們這麼僵持著也不是辦法,便哈著腰進來對花著雨笑瞇瞇道:「七小姐,你昨日受了傷,又受了一頓好罰,到現都還粒米未進。不管怎麼樣,都要保證身體無恙才好。來來來,先坐下來吃點長力氣的東西,然後等腦筋一活絡了,萬事都好商量。你要知道,我們長老就算要害別人,也不會害你的,就聽怒叔一句勸吧。」
他把花著雨往桌前拉,花著雨也順著他的意動了步子,方籬笙這才放開她,與她相對而坐。
「來,這可是長老交待熬了一晚益氣補血的藥膳粥,絕對讓你吃了馬上就活蹦亂跳起來,怒叔幫你盛一碗,快趁熱吃吧。」
怒叔把一滿碗粥放到花著雨面前,花著雨說了句謝謝,果然拿起調羹一口一口慢慢吃了起來。
「不是我不救太子,也不是無動於衷,只是此事牽涉太廣,如果莽撞行事,反而會像太子一樣被人抓到把柄。有些事,當該要從長計議才行。」方籬笙歎惜一聲,緩緩說道。
花著雨點了點頭,抬頭道:「是我太心急了,你當該也知道,太子於我有恩,何況昨日的事認真計較的話,也和我有莫大的關係,所以說話有些口不擇言,還望你不要在意。」
她這麼說,方籬笙略放了心,怒叔笑道:「這麼平心靜氣的坐下來說話,你們看多好,以後可別再臉紅脖子粗了。」
等把一碗粥吃完,花著雨挽起衣袖,受傷的左臂剛才被方籬笙一捏,恐怕是裂了,鮮血浸過紗布,染紅了一大片。
怒叔忙體貼的又拿來藥箱道:「長老幫七小姐包紮一下吧,可憐見的,怎麼一捏就捏到了傷處,也不說輕點兒。」
方籬笙瞇眼看他,容顏如畫,眼神卻微微發沉。
怒叔頓時摀住嘴巴,花著雨當沒看見,亦把手臂伸到方籬笙面前,道:「是你捏的,你負責包紮。」
方籬笙不說話,手卻動了起來,慢慢把帶血的紗布拆了下來。
然而他準備側身拿紗布的時候,花著雨忽然抓住了他的手,不顧胳膊上的鮮血長流,慢慢站了起來,「對不起,方長老,你告訴過我,只要我的拳頭比你硬,我就可以離開。現在我的拳頭不硬,可是我的毒卻可以使你骨頭髮硬,想必我這樣離開你會沒有意見吧。」
看著她鬆開手迅速朝她的屋子奔去,回頭又看到方籬笙掌心飛速漫延的黑,吃驚地怒叔愕然大叫,「你怎麼可以這麼對長老?長老哪一點……」
「快扶住我。」方籬笙皺緊眉頭道。
怒叔一把抱住搖搖欲墜的方籬笙,大駭:「長老,你怎麼樣了?」
「他死不了。」從房間背出了包袱的花著雨看也不看他們一眼,就飛快地奔出了四合院,眼睜睜看著她離開,怒叔衝她背影直叫,「你這沒良心的,長老哪一點對不起你?要這麼下毒手?」
「算了,怒叔,她處心積慮要走,就算要攔也攔不住,讓她去吧。」方籬笙推開怒叔,一收痛苦之色,已站了起來。
見他氣定神閒,掌心根本不見任何黑氣,怒叔又是愕然,「你沒事?」
方籬笙微瞇眼,雖然微笑如常,終究有幾分怒氣,「她故意激我裂她傷口,就是為了刺我一根毒針。既然她花了如此多心思,我成全她便是。」
「可是她這一去就回不來怎麼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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