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百零二章 哀慟夭殤(一) 文 / 緋公子
這場雨來勢頗為兇猛,放眼望去天地間皆被銀絲相連蒼茫一片,更多了幾分蕭索清涼之感。
素依呆呆地坐在床榻上,秋若柔聲勸道:「主子……秋若求你了,把濕衣裳換下來吧……」
素依依舊目光空洞地坐在那兒,一動不動,烏黑的鬢髮緊緊地貼在如雪的肌膚上,有水滴自那幾縷濕發上落下,雲柔也央求道:「主子……你身子素來不好又懷著身子……把衣裳換了吧。求你了……」
「我要見皇上……」
秋若與雲柔一愣,秋若柔聲道:「長喜已經去養心殿了,主子……你先把衣裳換了,萬歲爺見你這模樣會心疼的……」
素依的目光中極快的閃過一絲奇異之色,雲柔接著說:「主子……就算你不為自己著想也該替肚子裡的孩子想想,秋雨薄寒,他怎麼受得了這寒氣?」
素依將手緩緩地放在了肚子上,秋若見她這模樣知道有了轉機忙使了個眼色給雲柔,雲柔忙將衣裳遞了過來。
弘歷步履匆匆地趕到鍾粹宮,因為冒雨而行,他一身明黃色的納繡團章龍紋的袍子也被雨水打濕,氤氳了一片,到了廊前,弘歷方抖了抖那沾水的衣角,吳書來在一旁道:「奴才該死,伺候不周叫萬歲爺淋了雨。」
弘歷心中擔憂素依,只略微揮了揮手,綠秀湘菱早在門前迎候了,聽到外面傳來的請安聲,秋若與雲柔也走了出去。
弘歷掀開暖閣的湘竹簾子,便見素依正靜靜地坐上炕上出神,她著了一襲青白的緞繡梅花翠絲的長衣,烏黑的長髮直溜溜地垂到腰際,只是那青白的衣衫卻更是襯得她肩膀瘦削,身形消瘦。青白的衫,烏黑的發竟叫弘歷衍生出一種錯覺來,弘歷搖了搖頭,出聲喚道:「素依……」
素依並未回應,弘歷走到她面前坐了下來,打量著她,見她仍舊出神便握住了她的手:「素依……」
可那冰冷的觸感卻叫他心中一驚,「手怎麼這樣涼?莫不是病了?傳太醫了嗎?」
素依緩緩地抽回自己的手,注視著他,喚了聲:「萬歲爺……」
弘歷望著她,素依說:「我想出宮……」
「你說什麼?」弘歷竟彷彿沒有聽清。
素依站了起來,吃力地跪在弘歷面前,低聲道:「求萬歲爺放素依出宮……」
「為什麼?」弘歷俯身望著她,滿臉的難以置信。
素依垂眸不語,兩行清淚自眼中滑落,弘歷腦海中閃過一個念頭忽然生了怒氣,一把將素依提了起來:「你是為了他?」
素依淚眼朦朧的望著他,他的眼中具是傷痛之色,可這樣受傷的表情在素依看來卻是莫大的諷刺,素依猛然推開他,身子一個趔趄,虛晃了幾下,淒然道:「你竟想要他死?」
弘歷悚然大驚,素依搖了搖頭,無力地扶住炕桌:「我從來都不知道……你竟這樣的狠心?」
弘歷垂在身側的手緊緊地握了起來,素依露出一抹苦笑,他神色幽冷卻不與辯解,心中只覺得泛起絲絲涼意來,扣住桌沿的手微微顫抖了起來:「看來是真的……」
弘歷見她淚如雨下,已是心神俱亂,他是容不下顧諺昭卻從未想傷害她,此事她是如何得知的現下他已顧不得了,他上前一步想扶住她,素依卻退了一步,哀戚地望著他:「那我爹的事也是真的?」
「你爹的事?」弘歷臉色突變,神色冷凝可卻難掩慌亂,「不是的……」
素依蒼白的一笑:「那你好端端的為何替我爹翻案?」
見弘歷不說話,素依又道:「因為一開始你就知道我爹是冤枉的……」
弘歷終是抬起目光凝視著她,道:「素依……你爹的死我也很意外,是……我當年主審此案,明知你爹是被冤枉的卻還將他收押入獄,可當時也是局勢所迫,所有的證據都指向你的父親,我也沒有法子,況且當時將他收押也是想著能讓犯案者放鬆警惕好將他們一網打盡。只是我沒想到你父親竟然如此決絕,會於獄中自縊。」
「意外?」素依恍然一笑,「一條人命沒了,在萬歲爺看來竟只是意外?」
「那顧諺昭幾乎死在西南是不是也是意外?」
弘歷沉默不語,素依蒼白的一笑:「這深宮中……究竟還有多少我不知道的意外?」
「素依……你別這樣……你懷著孩子……」弘歷滿臉痛楚地安慰著她,一步步向她靠近,素依的目光緩緩地落在隆起的腹部上,低喃道:「孩子……」
淚水陡然滑落,「這孩子是不是也是你的意外?」
弘歷搖頭,「你知道我一直期待能有我們倆的孩子……」
「呵呵……」素依苦澀的一笑,「若沒有這孩子,我現在是不是還待在辛者庫?」
弘歷見她神色哀慟,目光茫然早是按捺不住趁她出神,一個箭步上前抓住她的身子,素依掙扎著叫道:「別碰我!放開我!你放手!」
「不放!」弘歷沉聲道,「你聽我說……」
素依掙扎著捶打著他的胸口,弘歷小心翼翼地制住她的雙臂又怕傷到她,總是奈何她不得,素依忽然抓住他的手臂狠狠地咬了一口,弘歷吃痛蹙眉卻仍是抓住她不放,素依猛然一個用力推開了他,身子卻一個趔趄撞在了梅花几案上,弘歷駭然大驚:「素依……」
素依的身子顫抖著,扶在案子上的手臂也沒了力氣,一寸寸的朝下滑去,弘歷急忙上前攬住了她欲摔倒在地的身子,只見素依臉色煞白,無力地說:「放開我……」
弘歷心痛的搖頭目光卻觸及她身下的地毯上滲出了一灘血漬,當下臉色大變,嚷道:「來人!來人哪!」
守在門外的人聽到動靜忙一窩蜂的湧了進來。
陡然間一道閃電劃破長空,雨勢更大了。
鹹福宮中。
只聽一聲極是清脆的聲響,嘉貴人手中的青花瓷盞落地,登時摔得粉碎,碎屑四散開來。
「你說什麼?」嘉貴人急切地抓住嵐煙的手。
「奴才親耳聽到那福常在說儀嬪的父親沈大人是被老爺逼迫致死的,那福常在還說老爺拿儀嬪娘娘的性命做要挾逼沈大人自縊。主子,儀嬪娘娘知道這事以後會不會向萬歲爺告發老爺啊?」嵐煙擔憂地說。
嘉貴人癱坐在椅子上,目光呆滯:「竟是我爹?」
「素依的父親死了竟是因為我爹?」
嘉貴人難以置信道:「我與素依自幼一同長大,父親與沈大人也是那般交好怎麼會……怎麼會這樣?」
嵐煙亦是不知如何回答,她自小便是嘉貴人的貼身丫頭自是清楚她與素依的情分,她如今針對素依偶爾使的一點小手段也不過是為了爭寵並無意要素依的命,可曾經的姐妹如今卻成了殺父仇人,這陡然來的變故卻實在是叫人難以接受。
「你方才說這些都是福常在說的,雪焉她是怎麼知道這事的?」
嵐煙搖了搖頭,「奴才也不知道,奴才從承乾宮回來本想抄段小路只是沒想到卻剛好看到儀嬪娘娘呆呆地坐在地上,福常在神色得意在她面前說著什麼,奴才便只聽到這些。」
嘉貴人心中卻是一寒,雪焉知道這幕後主使卻沒有去告發一則許是因為於她無利,二則便應是因為她沒有證據,想到此,她長長的舒了口氣。可想到素依便又問:「那素依怎麼說?」
「儀嬪當時似乎極是震驚,只說她不信,旁的卻也沒說什麼。」
「噢……福常在還說那案子當年的主審官是萬歲爺,萬歲爺明知沈大人有冤卻還將沈大人囚禁獄中這才導致了沈大人的亡逝。」
「萬歲爺?」嘉貴人一驚。
嵐煙點了點頭:「嗯。」
嘉貴人心中卻是百轉千回,事情竟是這般模樣,素依該如何承受?
秀眉微擰,說道:「你快派人回府將父親請來,就說我有急事找他。」
嵐煙道:「是。」
「還有……找個人去看看鍾粹宮的情況。」
嵐煙福身應下便出了屋子。
嘉貴人失神落魄地望著一地殘碎的瓷盞,只覺得一陣冷似一陣,素依若當真將父親迫害沈大人一事告知了萬歲爺,那她該如何是好?
風瀟雨晦,大雨滂沱。
弘歷焦躁不安地在殿中來回的踱步,那模樣彷彿陷入困境中的獅子一般暴躁陰鷙,內室裡傳來轟亂嘈雜的聲響,宮女進進出出的來回忙碌,吳書來小心翼翼地守在皇帝跟前,弘歷來回走了幾步,終是按捺不住朝內室行去,吳書來連忙躬身攔在他跟前,說:「萬歲爺,萬萬不可啊!」
「滾開!」弘歷牙齒咬的咯咯直響。
吳書來冷汗直流,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顫聲道:「奴才求萬歲爺三思啊!祖宗規矩,儀主子產喜,萬歲爺本該迴避,此時在房中已是於禮不合,若是再進內室叫人知道只怕儀主子日後在宮中再難自立。」
弘歷一怔,終是止了步,只是目光茫然地望著緊閉的房門。
房門卻忽然打開了,雲柔急急忙忙從屋子裡奔了出來,弘歷急聲問道:「她怎麼樣了?」
「她不太好……參湯……準備的參湯呢?」雲柔只是搖頭,口中嚷著。
一個宮女忙端了參湯過來,雲柔引著她入了內室,弘歷緩緩地閉上了雙眸,手掌緊緊地握著凸起的指節因為用力而微微泛白,素依,你一定不能有事。
房門倏然又開,專職婦科的木太醫走了出來,跪在地上,顫聲道:「臣無能,儀主子胎位不正,身體又過於羸弱,大人孩子只能保一個。」
弘歷一個踉蹌,難以置信的睜大了雙眸:「你說什麼?」
「臣無能,有負聖恩。只是儀主子身體虛弱,已經過了兩個時辰若是再不下決斷,只怕大人孩子都會有危險。」木太醫慌亂地擦著額頭上的冷汗。
弘歷終是聽清了他的話,卻是腦中轟然一片,箭步如飛的朝內室走去,吳書來還未來得及阻攔便見弘歷已經走了進去,只是懊惱自責無奈。
素依臉色蒼白如紙靜靜地躺在床上,鬢角的秀髮被汗水打濕,緊緊地貼在如雪的肌膚上,嫣紅的唇瓣也是毫無血色,似是感覺他的到來,本是緊閉的雙眸卻忽然睜了開來,默默地望著他,無力地喚道:「萬歲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