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二章 新枝掛嫩腸,淡笑看命殤 文 / 明聽弦
帝雪手中拈著朵焦黑枯黃的小花,唯剩的幾片殘瓣上滿是被灼燒得痕跡和點點乾涸發黑的血斑,早已不復原來的模樣。
但帝雪知道,這朵小花最初定是極為燦爛美麗,因為在千里之外,他曾聽她在信裡寫起它。
帝雪將這朵枯萎難看的小花如珍寶般小心收起,他的語氣有些冷:「與一名大宗師死拼,被十幾名黑暗兄弟會的高手追殺,這就是你們所說的沒有什麼事?」
榮風看著他很認真地解釋道:「泰勒出事的第一時間,導師便有所感,不惜耗費鬥氣御空而至霧林,本來此刻我應該在去永恆城的路上,但正是今日稍早收到了導師的鷹信,導師言泰勒無礙,命我留在霧林周圍統領會內兄弟搜捕黑暗兄弟會之人,並且注意接應泰勒。」
帝雪沉默,他心中知曉光明兄弟會的領導者,也就是榮風口中的導師——赫裡斯大師在光明兄弟會中有著怎樣的威信,每一位兄弟會成員都對他發自內心的尊崇和信任,這一點他早就從泰勒身上領略到了。
在光明兄弟會之人眼中,既然赫裡斯大師說泰勒沒有事,那麼泰勒自然不可能有事。
帝雪不知道赫裡斯大師在霧林中留下了怎樣的手段,但他也明曉一位大師級強者有著怎樣恐怖的能力,一位大師親自出馬,他本該不應有疑,可是不看到那個穿著白衣銀甲帶著兜帽的女孩兒活生生安安全全的站在自己面前,他總是無法心安。
榮風說道:「泰勒是導師最喜歡的弟子,我相信泰勒如果不是真的安全了,導師是不會那樣說的,我不知道導師為什麼沒有把她帶出霧林,但我想導師這樣做自然有他的用意。」
帝雪知道榮風所言不虛,但看著前方霧林裡重重霧瘴迷濛,還是難以放下心來,沉默片刻後,他對著榮風說:「很感謝你告訴我這些。」
榮風擺了擺手,歎了一口氣作望天狀說道:「我本不應該告訴你這麼多,我的所言所行已經有些觸犯了光明兄弟會的信條,但我知道,你與永恆城的那些貴族子弟不一樣,我和泰勒一樣是孤兒,這些年在兄弟會中,她就像我的親妹妹一樣,我不希望她看錯了人。」
「咳咳……」帝雪輕咳了兩聲,臉色有些怪異,他看著眼前這個光明兄弟會之人,直覺的他臉上赫然擺著六個大字——「快叫我大舅哥」。
發現自己想占帝國大皇子便宜的心思似乎被察覺了,榮風有些尷尬的笑了笑,扯開話題道:「我們會內兄弟已經把守住霧林周圍各個主要通道,我能保證不論有人想進霧林還是出霧林都逃不過我們的眼線,可是事發突然,霧林又太大,我曾想派人進入霧林搜尋泰勒的蹤跡,但目前霧林城周邊人手有限,看住外圍地區已是勉強,不知大皇子可曾帶兵前來?」
帝雪道:「不曾,我一個人來的。」
榮風皺了皺眉,問道:「那大皇子前來霧林是準備向西月行省調兵麼?」
帝雪搖了搖頭:「那些普通的省軍起不到什麼作用,不可能讓他們進入霧林行動;就算有些軍中強者能用來代替你們光明兄弟會封鎖霧林的話也需要很大的人數,效果卻未必有你們好,而且我即便身為帝國大皇子,在沒有父皇手諭的情況下,也不可能在地方大量調兵。」
榮風心中不免有些奇怪,問道:「那大皇子下一步準備如何行動?」
帝雪理所當然地說道:「當然是進霧林。」
榮風有些愕然:「你一個人?」
帝雪還是那般的理所當然:「不可以麼?」
榮風語氣變得鄭重了些:「大皇子,我勸你不要低估了霧林的危險程度。」
帝雪雙手負手身後,望著霧林平靜道:「我對於霧林的瞭解並不比你少,幻風狼、卡拉爾蛇、暗沼魔蛛、腐者樹、噬焱虎……霧林外圍地帶厲害點的魔獸不就這些麼?既然老赫裡斯斷言泰勒不會有事,那她肯定不在中部往後的地帶,否則光是中部地區的瘴氣就不是高級武者的她能夠承受的住的,我想她還在外圍,我以幻術系魔法感應她殘留的氣息,如果能找到或者幫到她,自然最好。」
榮風見帝雪心意已決,便不再攔阻,他說道:「那便祝大皇子一路順風,盡快找到泰勒,請大皇子沿途留下暗號,會中後援到達之後,我會派人手入霧林支援大皇子。」
帝雪遞給榮風一枚小巧的魔法晶石,說道:「如果你們發現了泰勒的蹤跡,捏碎這個魔法晶石,我會感應得到,同樣,如果我有所發現或者……發生什麼意外,這個魔法晶石也會帶著你們找到我。」.
曦光日旦破濤出,難驅深林霧,晨陽起時,霧林中依然很是昏暗。
霧林的可怕處之一就是深入其中時,極易迷失方向,這裡的濃霧經年不散,行走於霧林中,四處皆是樣貌相似的原始林木,加上瀰漫不散的霧氣,即便沿途留下記號也很容易讓人混淆。
越往深處霧瘴的毒性便越強烈,這劇毒的霧瘴對於能夠忍受甚至呼吸它們生活的強悍魔獸來說是天然的屏障,而對於眾多人類冒險者來說卻是死亡聖靈的鐮刀。
許多死在西月霧林裡的人類強者並不是死在林內強悍魔獸的爪下,而是死於林間霧瘴毒氣一點點的侵蝕之中。
沒有人知道霧林中的毒霧瘴氣因何而來,因何而存,似乎人類有歷史記載起便有了霧林的存在,在紅海大陸上某些歷史極其古老深遠的稀有種族中,一直有著關於霧林的古老恐怖秘辛口口相傳。
在大陸上許多類人異族的長老們都告誡族中子弟遠離霧林,唯有貪婪的人類為了獲取林內數量龐大的魔獸的力量晶核而對霧林趨之若鶩。
茫茫霧林中的無盡青郁碧草之下,時常有探險者會踩到前人留下的骸骨,有些武道強者生前軀體極其強大,死後遺骨即便被林中瘴氣侵蝕,也能保持多年不化。
此時那名全身黑衣的男子便很幸運或者不幸的踏在了一截滿是蝕孔的人類臂骨之上。
周圍是滿是漫過腰身的灌木叢,青籐爬了滿地,令人很難行走,即便是目力遠勝普通人的武道修行者也很難分辨腳下到底有些什麼。
所以當那名全身黑衣的男子不小心踏上了一截枯骨之時,他的身體驀地一顫。
這顫慄並不是因白日踏骨的驚悚,而是來源於那未知的其他處。
全身黑衣的男子見踏上枯骨後腳下的枯骨並沒有什麼反應,過了片刻後終於鬆了口氣,擦了擦頭上的冷汗。
男子小心翼翼的四周打量了一下,準備繼續向前前進。
然而,當他踏出另一步時,重心向前,踏上枯骨的腳微一用力,卡擦一聲輕響,枯骨斷為兩截,驚起叢叢雜草間幾隻蠅蟲嗡嗡振翅而飛。
蠅蟲嗡嗡飛起,那埋在泥濘土地下的陷阱夾也發出難聽的機簧聲嗡的一聲合攏,銳利的木刺立時扎穿了黑衣男子的小腿。
黑衣男子一聲悶哼,長時間繃緊的神經被劇烈的疼痛一衝,他的注意力頓時分散了一點,雖然只是片刻,但那破風之聲也是片刻間便已到了腦後。
黑衣男子果然不愧是訓練有素的職業刺客,當聽到呼嘯風聲的那一剎那就作勢準備躍起,然而被陷阱夾夾得死死的那只腿傳來劇烈的疼痛,木刺陷阱上竟然有著麻痺神經的毒素,他又如何能夠躍起身來。
結實的蔓籐吊著一截粗大的樹樁滑下,像頑皮的孩子在蕩鞦韆,樹樁不偏不倚的砸在了黑衣男子的身上。
粗壯的樹樁還在慣性下不停的來回晃蕩,纏結的蔓籐發出嘎吱嘎吱的響聲,黑衣男子的身體只剩下了半截。
樹樁的一頭血肉模糊,老死枯倒的樹樁上本伸出了一枝嫩枝新芽,如今其上沾染著片片塊塊破裂的內臟。
黑衣男子有一名同伴走在前方,那名同伴見黑衣男子連一聲慘叫都沒能發出就只剩下了一半身體,同樣一身黑衣的她再也承受不住連日來的心理壓力,看著那枝新芽上掛著的一截圓潤光滑的腸子,陡然發出一陣尖細的慘叫。
聽聲音,這名黑衣人竟是一名女子,黑衣女子像是精神徹底崩潰,慘叫著再也不顧方向奪路奔跑而去。
果然,這世間比死亡更可怕得便是時刻都在面對死亡,不知自己生命何時就會結束。
黑衣女子連連尖叫著在霧林中慌不擇路的奔跑,瘋狂的架勢竟是嚇跑了一隻正在獵食的低級魔獸。
當精神崩潰的黑衣女子終於筋疲力盡之時,她無力的仰倒在一株枝幹虯勁老樹下,看著周圍一片昏暗幽靜的霧林,這名女子大口喘著氣漸漸平靜了下來。
清新帶著點微甜的林中霧氣被她吸入肺中,恍惚間,黑衣女子似乎看到前方有曙光亮起,那處有白蝶翩飛,彷彿世外的桃源,她不知道是不是霧林裡的有毒霧氣導致的幻覺,但當瀕臨絕境之人看到生還的曙光之時總是不願放棄的,不論那是真實還是幻境。
於是黑衣女子起身,向著那片曙光走去。
她剛剛走了兩步,有白蝶翩飛於林,一隻白蝶自頭頂樹梢翩然落下,落在了她的身上。
黑衣女子感覺那只白蝶分外頑皮,竟落在了自己的胸口,那柔軟的觸鬚還像在撓著自己的癢癢。
所以黑衣女子望向自己的胸口,卻愕然發現原來那並不是什麼柔軟的觸鬚,而是一柄冰冷的短刀,落在自己身上的也不是什麼白蝶,而是一名渾身散發著凜冽殺氣的白衣女子。
將要死亡時這名黑衣女子終於迴光返照,神智恢復了一點清醒,然而正是這份清醒讓她在生命的最後時光裡明悟,原來這世間沒有最可怕,只有更可怕,比時刻都在面對死亡更可怕的事情便是在時刻都在面對死亡之後終於看到生命的曙光之時,卻還是迎來了可怖的死亡。
黑衣女子狠狠的盯著白衣女子,眼神中是無盡的憤恨與怨念,然而眼神終究是殺不了人的,冰冷的短刀插在她的心口,白衣女子壓在黑衣女子的身上,一言不發,確保黑衣女子毫無反抗之力的迎接永恆的死亡。
終究,憤恨與怨念會伴隨著生命緩緩消散,黑衣女子胸口的血逐漸留盡,雙眼也失去了神光。
泰勒站起身來,她低著頭,像是在為黑衣女子默哀,短刀之上鮮紅的血液滴滴落下,寬大的連衣兜帽下,清麗的唇角卻悄然微翹,如同惡魔在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