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34 比鄰若天涯 文 / 米小亞
一片漆黑的山洞裡,只有兩人一深一淺的呼吸,甚至連兩人的「怦怦」的心跳聲都能聽到。
好像從前,在太行山道的野店裡,月夕趴在他胸口聽到的;又好似在雲夢村,他抱著月夕時聽到的;也像是在霍太山谷裡,他吻著她時聽到的。
更像是在長平谷底的密林裡,兩人糾纏在一起時,他的手他的唇在她的胸口觸碰到的。
趙括用盡了辦法,也無法叫自己的心跳得慢一些,更無法叫自己不去想那些從前。他聽到那對面淺淺的呼吸,黑暗之中,似有什麼東西在慫恿著他,他竟身不由己,朝著那呼吸聲,悄悄地靠了過去。
靠近一點,便能聽得清楚一點,究竟呼吸淺的是她,還是深的是她?
他不知不覺,越靠越近,似乎手臂碰到了什麼東西,忽覺手中一冰,一隻冰涼的手已經掉入他的手中。趙括心中一慌,一轉頭,哪知月夕的臉就在眼前,他的嘴唇正好在她左頰上碰了一下。
她在他面前,手在他手裡,她垂著頭,一聲不吭。她鼻尖翹起,鼻翼微微張動,一呼一吸間,叫他心如狂潮,再也克制不住,只想要抱住月夕,將一切都告訴她,再也不要同她分離。
前方洞口火光一閃,阿璃嬌俏的聲音嚷著:「大哥,大哥,我來啦。」
趙括頓時放開了手,見外面有火光照入。微弱的光線中,月夕退到了石壁旁。她眼裡一點失望,幾分譏諷,冷冷地一閃而過。
她的全身瞬間便冷卻了下來。又似灰燼一般。
他頓時後悔不已。連花五都曾叫他莫要惹月夕傷心,只要月夕親近胡衍,忘了他,胡衍會待她若至寶,她以後便再也不會嘗到傷心的滋味。
他怎麼能一時糊塗,將前功盡棄……
「阿璃妹子,果然好本事。外面這麼多人搜查。你都躲得過來。」這是胡衍的聲音。
「那是自然,我別的本事沒有,躲躲藏藏的本事最好。」阿璃得意道。
只見胡衍手裡亮著火折。另有一件大紅的斗篷裹著一個人進來,她一把抱住了趙括,笑道,「大哥。你救她出來了麼?太好了。那我們幾時啟程回齊國?」
「明後日罷,一切妥當了,我便帶你走。」趙括柔聲道。
他果真要同這個俏丫頭走了麼?
他真的不會再帶上她去代郡去雁門了麼?
月夕怔怔地瞧著地上,她接二連三地受了打擊,接二連三地吐了血,身心皆遭重創,原本就虛弱的身體,強撐到此刻已經是強弩之末。
西風一陣陣從洞口中吹了進來。她衣衫單薄,漸漸抵受不住。不禁微微顫抖。瞥眼間看到阿璃身材纖小,趙括卻甚高大,兩人依偎在一起,煞是般配。
月夕突然心口一痛,又是一口鮮血吐了出來。
她眼一閉一張,便看著胡衍一張焦急的臉在面前晃動,阿璃笑盈盈的臉龐若隱若現,而趙括卻在後面,如何也看不清捕捉不著。
莫非如今她真的只有胡衍了麼?
月夕抓住了胡衍的手,如同茫茫大海中抓住了一根稻草,強笑道:「我沒事。」便又暈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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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得月夕再醒來時,四人已經出了秦國,進入了太行山魏國境那一段。從魏國再回邯鄲,是一條方便快捷且較安全的路,當初平原君亦是由此路逃回邯鄲。鄭敢雖說叫他們莫要回邯鄲,可畢竟眼下只有這一條路。
她在胡衍的懷裡,趙括將烏雲踏雪讓給了胡衍。而阿璃與趙括,各騎一馬。只要有趙括在身邊,阿璃便好似什麼都不放在心上,又笑鬧了一路。
月夕卻只垂著眼,一言不發。好似全然忘了,她也曾在這山道上,同另一個人合騎著烏雲踏雪。
那時她在唱,他在笑。
春風拂上了她的臉膛。
月夕抬起眼,輕聲道:「前面,是雲夢村麼?」
胡衍抬眼看了看,四顧儘是皚皚白雪,只有前方露出了幾間瓦房,上面有白煙裊裊升起:「是一個小村落,可不曉得是不是雲夢村。」
趙括低聲道:「確實是雲夢村。」
那一日在山洞裡,她可是也想到了雲夢村的那幾日?
月夕面無表情,只是漠然道:「胡大哥,我累了,想歇一歇。」
大雪遍地,雖是午後,可雲夢村已全然冷落了下來,路上沒有行人,幾乎所有的人家,都緊緊關著門。他們一路到了老掌櫃的客店,店門緊閉,大門的空隙中,還隱隱可以聽到輕微的人語聲,從裡面傳了出來。
阿璃上前拍了拍門,很快便有一名村婦開了門。
趙括目光穿過村婦,瞧見她身後櫃檯裡的老掌櫃,又瞧見阿牛從她身後走上前來:「媳婦,有客人住店麼?」
原來有些粗愣的阿牛也早娶了媳婦。趙括釋然一笑,不由自主便瞧向月夕,卻見月夕靠在胡衍的懷裡,垂著頭,對周圍的一切都漠不關心。
老掌櫃遠遠從後面見到店門前的四人,他放下手中的帳目,仔仔細細瞧了四人好幾眼,忽然對著胡衍哈哈大笑:「怎麼你們又來了。」
「掌櫃認得我們?」胡衍心中雖有些奇怪,面上仍笑道,「我們要四間上房。」
「山村小店,哪來什麼上房?你又不是沒住過。」阿牛媳婦迎了四人進來,老掌櫃指著月夕,對著胡衍怪聲怪氣笑道,「你們兩人一間房,對罷?我沒有再弄錯了罷?叫你家的小娘子,可莫要再來掐我的脖子了。」
他又笑瞇瞇地望著趙括和阿璃:「你們兩個,一人一間。」他也不問四人的意見,大聲道:「阿牛媳婦,把樓上三個房間收拾乾淨,客人住店了。」
胡衍大約明白老掌櫃將自己認錯成了趙括,他微微一哂,想要說明:「掌櫃,我們要兩間……」月夕卻輕聲道:「胡大哥,不礙事,我們就一間房。」
趙括低著頭,手卻輕輕地一顫。待他抬起頭時,胡衍已經帶著月夕上了樓,進了最裡面的一間房。月夕一路只是垂著頭,一言不發,好像一團灰一般,一絲溫度都沒有。
她從前在邯鄲,以為他死了,可聽到他的名字時,她的心仍有波瀾起伏。
可此刻,她對於過往的一切,竟似什麼反應都沒了。就好似只剩下一個軀殼,裡面的靈魂都結了冰。
哀莫大於心死。
她的心裡,究竟在想些什麼?
若他曉得她心灰甚於從前,他還需要這樣刻意疏離她麼?
生離與死別,對月夕來說,哪一個會更痛?
趙括一個人,也慢慢地上了樓,逕自到了中間那間房,推門而入。阿璃遠遠看著他魂不守舍的樣子,嘟起了嘴,進了最外面的那間房。
可趙括一推開門扇,便情不自禁地呆住了。一張席榻,一張几案,普普通通的房間,卻是當年他和月夕一併住過的那一間。
仍是那家客棧,仍是那個老掌櫃,仍是那個叫阿牛的夥計;老掌櫃的頭髮又白了一半,更老眼昏花,將胡衍認成了趙括,阿牛甚至已經娶了親;
可那間房,卻仍是那間房,幾乎都未曾變樣過。
他推開房門,走了進去,順手從几案上摸過一個碗來,猶似當初月夕照顧他時用過的。趙括摸著席榻,想起那夜月夕曾伏在他的肩膀喜極而泣,心中又是一陣怦然心動。
他沒有點燃燭火,黑黝黝的房間裡,一抹月光透入窗戶。
卻又照見席榻上,月夕似乎正縮著身子,依偎在他的懷裡。
趙括再不願坐在這席榻上,索性躺到地上閉目養神,但雙目一閉,月夕那夜梨花帶雨的一張笑靨,又清清楚楚的在腦海中出現。
舊屋舊地,總是充滿了昔日的回憶,常常還是最令人難忘,最刻骨銘心最甜蜜的回憶。只是這間房,對此刻的趙括來說,忽然變得說不出的空虛寂寞。
他翻來翻去,坐起來,躺下去,胡思亂想,心念如潮,處處都是月夕那夜在這屋裡的身影。他如何還能睡得著,心中紛紛亂亂,只念著一句話:「她在做什麼?她……和胡衍在做什麼?」
她就在隔壁房裡,相距不過咫尺,可這咫尺卻比到天涯的路程更加遙遠。
他放不下,卻不敢去。
彷彿間,依稀覺得,隔壁月夕甜睡時細微均勻的呼吸聲,一起一伏,正傳入自己的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