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5 霞暉馥衣裾 文 / 米小亞
七月秋來,在這長平的山谷之中,早晚已經有些冷得滲人了。
又是兩日過去,落日的餘輝,將天邊映影得絢麗多彩。可這樣美麗的晚霞,映照在被圍困的趙軍臉上,卻顯得有些沉重。
無人曉得,這二十萬人,誰能見到明日的朝霞,誰又不能?
自他們被秦軍圍住,便與趙國腹地隔絕,再沒有了後繼糧草。幾次回撤,都被秦軍強壓了回去。趙軍主力一縮再縮,終被秦軍壓縮在了將軍嶺與韓王山所夾挾的一片低凹的山谷。
而故關一帶,趙軍二十萬後軍和輜重,亦同樣被秦軍團團圍住。
他們終於知道自己面對的,是秦國的武安君白起。
白起的兵法,攻時摧枯拉朽,守時固若金湯,名震天下偏能身在暗處,強而偏能示弱,欲勝偏先敗,欲攻偏守。他為趙軍佈置的這道天羅地網,有山、有水、有關隘、有秦趙各自修築的防線,有著己方與對方的一切天時地利人和。
白起穩如泰山,只圍不攻,決心以最小的損失全殲趙軍。這樣險惡的局面在前,趙軍只能擇有水源處,全軍修築營壘工事,堅守待援。
一條清澈的溪水潺潺穿過山谷,溪水旁是一座暗林,暗林旁則剛剛搭起了趙軍上將軍的營帳。
遠遠地,有一聲哨響清徹山谷,營帳旁邊的一匹四蹄雪白的烏騅馬,立刻長嘶回應。它仰起頭。甩了甩尾巴,騰身而躍,便朝哨聲處疾馳而去。
外面的侍衛攔阻不及。連忙跑進了營帳,對著帳中之人稟報:「上將軍,烏雲踏雪不知道怎麼回事,跑了出去。」
那端坐在几案前的人,面容清俊,一身甲冑。他默然地揮了揮手:「知道了,出去罷。」
旁邊還坐著一人。也是甲冑在身,滿面愁容。他嘟囔道:「奇怪了,上將軍的烏雲踏雪。與上將軍向來形影不離,怎麼就跑走了?莫非見咱們被困,連一匹馬都要背主逃……」他脫口而出,頓時曉得自己說錯了話。懊惱道:「唉……馮亭說錯了話。還請上將軍見諒。」
「這點小事,馮將軍何必在意。趙括犯下大錯,害得趙軍將士淪至如此田地,馮將軍都未曾見怪過在下。」趙括淡笑回道。
「事已至此,怪不怪的又有什麼用?不過就是眾人同仇敵愾,齊心協力脫困而已。」馮亭擺手道,「可我心中,有一事難解。盤旋了數日,想要請教上將軍。」
他上前兩步。湊到几案前,正要說話,突然聽到外面士兵一陣喧囂,還有人不住喝道:「你是什麼人?到這裡來做什麼?」
趙括身子頓時一僵,盯著空無一物的几案,雙手微顫,竟怎麼也握不起來拳來。
馮亭道:「上將軍,我出去瞧瞧。」
他掀開簾子,出了營帳,只見烏雲踏雪又從前方小徑處緩步而來。它的身上,卻騎著一名一身黑甲的秦將。四周的趙軍,個個都凝神屏氣,手中各持弓箭長矛,對著那秦將,不住地喝問。
趙軍彎弓搭箭,長矛亦是鋒利,一個間著一個,一眼望去,不計其數。他們雖被秦軍圍困,可眼下這一名秦將孤身入谷,卻是羊入虎口,只要有人一聲令下,這秦將身上立時千矛叢集,萬矢齊至,他縱有通天本領也逃不過去。
可他卻仍只是勒著烏雲踏雪的馬韁,挺直了身子,在這千軍萬馬中控轡徐行。
「你究竟是何人?」馮亭推開眾人,疾步上前,指著秦將問道。
「馮郡守,」秦將見到他,便高聲喚道,可又「咯咯」地笑了起來,「不對不對,應該叫你華陽君才對。華陽君,可安好啊?」他微微一笑,猶如山花齊放,晚霞遍天。
馮亭這才察覺這名秦將身材嬌小,面容嬌艷,聲音更是嬌嫩,分明是一名女子。他連忙對著周圍士兵按了按手,示意眾人放下武器。
他上前兩步,仔細端詳著秦將,半晌才如夢初醒,道:「你是……你是月夕姑娘。」
「是我,上黨一別,馮將軍別來無恙?」月夕微笑道。
「咳……我有什麼恙不恙的,不過是……」馮亭話音未落,旁邊有些騷動起來。有幾人從人群中躥了出來,高聲叫道:「我認得他,他是秦將白子服。」
「我也認得他,」旁邊又有幾人站了出來,大叫道,「就是這個白子服帶人殺斷了中軍,斷了我們糧道。若不是他,我們怎麼會被困在此處?」
「對,白子服」,「原來他就是白子服」,眾人被困在此,無援無糧,此刻趙軍心中,白子服這三個字,便如人屠白起一般,都叫人憎恨無比。
整個山坪大亂起來,後面的人呼喝著要衝上前去,要瞧瞧這叫白子服的是什麼樣的人;前面有些人見到她女子的容貌,心中驚疑不定,反而沒了聲音,只等著看馮亭與她如何交涉。
更有一些當初在小東倉河,吃過飛鷹銳士苦頭的趙軍,鼓噪起來,呼啦啦地擁上了一大片,圍住了月夕。
馮亭記得當初信陵君曾提及月夕是他的侄女,忙揚手道:「諸位少安毋躁,其中只怕有誤會。」
月夕卻嫣然一笑,對著眾人揚聲道:「不錯,我正是白子服。」她俯下身,對著馮亭嬌聲道:「馮將軍,借你的佩劍一用。」
馮亭一愣,還未反應過來,月夕突地伸手,將他身上的佩劍一拔。眾人以為她要動手刺殺馮亭,紛紛衝上前來。可卻見月夕手一轉,「嗤嗤」幾聲,反手以劍在自己的身上劃過。
只聽「嘩啦啦」一聲,她身上的盔甲,頓時四分五散,掉到了地上。露出了白裙青帶,隨著谷中的山風,嘩的一聲飄揚了起來,更露出了她潔白細嫩的小腿。
她將佩劍倒遞還給了馮亭,自己伸手取下了頭盔,丟到了地上,滿頭長髮頓時散落了下來,垂到了腰間。她笑著自懷中摸出霜墨,束好了頭髮,可仍有幾縷散發,跟著山風輕輕飄拂在她的臉上。
夕陽落下,她背著日光,頭髮上、臉上、手上、衣上都染上了一層淡淡的霞光。
趙軍士兵無數雙眼光凝望著月夕。這周圍不下幾千人,箭拔弩張,本來要一擁而上殺了月夕。此刻眼睜睜地見她除下戎裝,露出了一副嫵媚嬌弱的姑娘模樣,再見到她的麗色容光,巧笑倩兮,於這千軍萬馬中言笑自若,不禁都面面相覷。
突然之間,人人都有些不知所措,實在無法將眼前這名嬌艷的女子,與沙場上殺人無數的白子服聯繫起來。不少人悄悄收回了劍矛,只是不肯離開。
馮亭渾身冷汗淋漓,雙手微微發抖。可月夕卻神色坦然,倒像是全然不知,自己眼下面對的凶險。
「諸位將軍,」月夕朗聲道,「我便是罪大惡極的白子服。我一人做事一人當,你們若要我以命償命,我絕不推諉。唯請諸位……」她目光一轉,面上湧起了黯然之色,聲音頓時也輕了許多,軟聲道:「我唯請諸位,緩我一日時光,我要……我想……見一見你們的上將軍。」
「馮將軍……」她看著馮亭,低聲道,「我想見他。」
「他?他?哦哦,趙括,上將軍,上將軍……」馮亭稀里糊塗,轉身望著後面的營帳,卻見到趙括早已自大帳內出來,靜靜地站在帳前,望著眼前的一切。
自他聽到那一聲哨聲,他便曉得是她。只是他沒料到她這樣任性,竟將性命當作了兒戲,自明身份,逕入趙軍之中。此刻再親眼見到她坐在烏雲踏雪之上,白色的裙子在山風中獵獵作響,臉帶微笑,夕陽如血,斜映雙頰,艷麗不可方物,心裡也不知是疼是喜,是什麼滋味?
他的眼睛微瞇著,叫人一點也看不出情緒,冷冷道:「白將軍,你來此有何貴幹?」
月夕循著馮亭的目光,亦是瞧見了趙括。她方才一心來見他,於千萬人中,談笑風生,可此刻見了他,卻又突然間不曉得該說什麼好了。
她咬了咬唇,低下了頭去,半晌才輕聲道:「上將軍,月兒見過上將軍。」
餘光從她眼角瞥去,滿山遍野都是穿著青色胡服趙軍。可她的眼裡,卻只覺得身穿著趙國上將軍甲冑的趙括,才是唯一英姿颯爽的特立之人。
其實,他正兒八經的時候,確有幾分上將軍的威嚴樣子。
那趙軍的胡服,也唯有穿在他身上才好看。
她羞澀地一笑,抬起頭望著趙括,什麼都不想,只微笑道:「上將軍,我來……是想來問你一句話。」
趙括本還是神定氣閒,泰然自若,可待到兩人目光相接,竟不由自主轉過了頭去。他輕輕一咳,沉聲道:「白將軍有話請講。」
「可我的話……要同你私下裡說。」
「兩軍對壘,你我之間只有公事,並無私情,白將軍便在此處說了罷。」
月夕又咬起了唇,望了一眼四周的趙軍,有人面色忿恨,有人面含詫異,可一個一個,全都支起了耳朵在聽。
她同趙括要說的悄悄話,他們偏偏都想來聽麼?
說便說,她本也不怕別人曉得。
月夕笑了笑,揚聲說道:「我是來問你,你說的話可還算話麼?」(……)
ps:這兩天努力多更一點,過幾天聖誕假期,就沒時間寫那麼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