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 恐怖靈異 > 月冷長平

正文 12 憑風送相思 文 / 米小亞

    桑婆婆目光凜然,在趙括面上凝注半晌,忽然又微微頷首笑道:「你確然還不錯,竟然有些像……他,亦難怪月兒中意了你……」語聲之中,竟是頗為中意趙括,似以月夕的眼光自得,又似乎微帶惆悵。

    趙括目光一抬,只見她眼光之中的肅殺冷削之意,此刻已全然消失,只像是個慈祥的老婦人,在溫柔的望著自己。他怔了一怔,低聲道:「他,可是魏國的信陵君麼?」

    「信陵君?老身聽太后提過,可從未曾見過。」桑婆婆不屑道。

    趙括立刻暗叫了一聲糊塗,桑婆婆該是從未見過信陵君,那她口中所說的「他」,又會是誰?突然間,他心頭不由自主地,竟覺得桑婆婆話中的他,應該是月夕的師父,宣太后書帛中提到的師兄越御風。

    越御風乃是越人。越人居於東南山水之間,身材面貌多偏瘦長清秀;而趙括是趙人,雖然長相俊逸,可總有一股北方人的昂藏之氣。若說越御風與趙括相似,實在有些匪夷所思。可趙括卻仍是覺得,桑婆婆話裡的那人,應該就是越御風。

    許是她推屋烏之愛,以至於覺得月夕心中之人,總不能遜於越御風。

    桑婆婆又道:「我瞧她的脾氣,為了你,是定然不會嫁給那個范澤了。可你……你就這樣叫她蹉跎了一生麼?」

    她又在俯首深思,且目光黯淡。趙括只覺得這桑婆婆的脾氣果然真的十分古怪,在宣華宮時聲勢洶洶、目眥盡裂。此刻卻又溫情脈脈,處處都在為月夕打算著想。

    可這將來之事,趙括確實也不知如何回答。他沉吟了半晌。輕聲說道:「造次顛沛,兩心昭昭。煩請婆婆轉告她,我從前答應過她的事情,到如今仍是一樣。」

    桑婆婆微微一笑,也不追問他到底答應了月夕什麼,只是淡淡道:「你要說的話,自己設法同她說去。老身可沒興趣做這個中人。」

    她再不向前走了。只是兀自立著,目光低垂,凝注在她自己的紅裳的裙擺上。似乎在想著什麼心事,而且看來還不知要想多久的樣子。

    趙括微微躊躇,不知是走是留,只聽到橋的那邊。王丹叫道:「二弟……」他聲音不耐。又有些煩躁,許是因為月夕再一次失約,令他滿心焦躁不郁。

    桑婆婆從趙括手中抽回了胳膊,淡聲道:「人隔兩地,難以相從;而月照中天,千里可共。早晚,會相見的……」

    她抬頭一看,橋邊一株柳樹柳絲細長。半數落到了橋上。桑婆婆伸出手,折下一枝柳枝。淡笑道:「她既無法來送你,我便代她折柳相送罷。」

    趙括黯然點了點頭,接過了柳枝。

    他在趙國,便聽說秦國人稱灞橋為傷離之地。若有人離開咸陽,親友們都會在灞橋送別;他也曾聽說渭水河邊的人,因為「柳」「留」同音,所以最喜歡折柳寄情相送。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

    柳絲綿長,風吹而成纏綿難捨;送別多了,這柳條可會被一一折盡?早知離別傷懷若此,清風定然也不願催發這柳條兒發青,也不忍看到人間有這樣折柳送別的場面。

    這世上有幾人,是喜歡離別的。

    更別論那尚在深深愛著的一雙人兒。

    趙括手持柳枝,又朝著桑婆婆長揖為禮。他緩緩地邁過灞橋,忽然聽到西北方向數里之外,似有一名女子的歌聲響起,隨著五月夏風而來,若隱若現,又逐漸朝北而去。

    那歌中來來回回只有四句:「花若雪兮晨染霜,憂思君兮不敢忘;曄如華兮溫如瑩,沐蘭澤兮含若芳……」

    他聽到這熟悉的女子歌聲,頓時呆住了。王丹朝他走來,哼聲道:「這歌聽起來真有些奇怪,好似幾里之外傳來,可又能聽得清楚。不過這唱歌的女子真是毫無自知之明,五音不全,這樣的嗓子,竟還敢唱歌。」

    他肆意無忌憚地評價取笑,可趙括卻沒有說話,只是默默垂著頭聆聽。

    風又吹過,灞橋邊柳絮在空中飛舞,就像是雪花飄飄揚揚。桑婆婆站在灞橋的另一端,仰起頭亦揚聲而歌:

    「歡情斷兮辭而去,遷引身兮不親附。情私懷兮誰可語,世顛倒兮夕月殤。」

    她唱完這四句,又從方纔那女子的曲子開始唱:「花若雪兮晨染霜,憂思君兮不敢忘……」這八句如此循環往復,原來竟然是同一首曲子的上下闋。

    趙括終於聽到了那曲子的下半闕。

    在太行山道上時,月夕曾說她的歌還有後面幾句,只是她不喜歡因而不唱。如今他聽到桑婆婆唱這後面四句,才曉得後四句中的悵惘離情。

    世事蒼茫,離合難算,歡情斷而夕月殤。一想到這樣的傷心場景,難怪月夕從來也不愛唱。

    因為她從來,也不喜歡別離。

    因為這天下最叫人傷心的事情,便是別離;而天下最叫人傷心的歌,便是離歌;天下最叫人傷心的地方,便就是離別之地。

    她無法來見他,只能以歌聲送別,飄來在這離別之地。便一如當初她在邯鄲城外古道上時,他以烏雲踏雪的嘯聲相送。

    桑婆婆的嗓子雖已經蒼老,可不知比月夕要曼妙多少倍,箇中的惆悵之情,亦不下於月夕。這渭水灞橋別離之地,楊柳依依,五月夏日中聽著這曲離情之歌,竟叫天地中充盈著一股蕩人心魄的纏綿味道。

    前路漫漫、浮雲遮掩。

    可她們兩人的歌聲一近一遠,一高一輕,一明一暗,卻相合相成。劃過天際。纖長有力,溫柔如水,直直地衝進了趙括的心裡。幾乎割破了胸臆,。

    王丹長長地歎了一口氣,朝著四周不斷地掃望,終究還是隨著趙括翻身上馬,無奈催馬緩緩東去。

    他們越騎越快,河邊的柳樹「嗖嗖」的向後而去,聽得歌聲朝北漸行漸遠。漸遠漸低,漸低漸消,終於寂靜。即便有餘音末絕,但轉瞬間亦被風聲吹盡。而月夕巧笑倩兮的樣子,卻在趙括的眼前越來越清晰。

    不見,便只得想念。而越想念。她俏麗的容顏便越是明艷。

    趙括與王丹放馬飛奔,越來越遠,直至身影漸漸消失。灞橋之畔,除了一名紅衫老嫗癡癡立著,便只有渭水,無盡無休地向東流淌。

    ※※※※※

    邯鄲城內,風雨如磐。

    長平持續了兩年多的戰事,已經叫趙國的君民疲憊不堪。

    廉頗被如狼似虎的秦軍死死咬住。他深溝壁壘以待。秦軍固然無法進一步,可趙軍卻更是進退不得。絲毫沒有勝利在望的跡象。

    趙王是個年輕人,絕不如老謀深算的秦王沉得住氣。前段時間,趙王派了鄭朱去秦國議和,秦王與范睢表面上一派和氣,可轉過身便將兩國親親熱熱的議和之舉公佈六國。其他五國本還有些同仇敵愾之意,見到趙王的舉動,又不免按了下來,由著趙國獨自面對強秦。

    可秦軍在長平卻沒有鬆口的意思。

    趙國的物力、財力和兵力,在曠日持久的戰爭面前已不堪重負。可廉頗面對僵局似無能為力,邯鄲城上下充斥著對他的怨言和不滿,甚至指責、發難和憤怒。

    這正合了年輕趙王的心思,他亦正被這場曠日持久的戰火燎烤得焦頭爛額,一心要早些結束這一場戰爭。

    換將的呼聲越來越高。

    其中叫得最熱鬧的自然是平原君趙勝。他力主以趙括為將,替換廉頗。趙王亦同有此意,鐵了心似的要以趙括為將,滿朝上下,唯一反對的,便唯有藺相如一人。

    藺相如與廉頗不但私交好,且同為庶族官員,與平原君這些王族本就有利益之爭。藺相如眼下又老病纏身,若再保不住廉頗,趙國此後便是王族獨大了。因此,他再是獨木難支,也要力撐大局。

    趙括坐在自己廂房裡,腦子裡還在想著方才趙王宮裡的朝議之爭。

    今日的殿上,除了如常為了長平換將爭吵不停外,平原君竟還當著幾個近臣的面,狠狠地訓斥了一頓趙王,幾乎叫趙王下不來台,可又不得不向平原君認錯。

    起因便是趙王私入秦國一事。

    誰也沒料到趙王會孤身一人跑到趙國去,去充當鄭朱的副手。趙括當時剛從長平督糧回來,一從平原君處曉得這個消息的時候,幾乎都驚呆了。他立刻與平原君商議,親自趕去咸陽,途中遇上急得如同熱鍋上的螞蟻的鄭朱,才知道趙王被困在了秦王宮裡。

    他趁夜潛入秦王的宮殿,卻不料躲避搜捕而到了宣華宮,且遇到了呂盈。

    趙括突然覺得,竟然有些感激他的這位大哥的魯莽行事。若非如此,他又怎麼再見到月夕?雖然相逢只有片刻,可好歹已經再見到她。

    她仍是那麼好看,白色的裙子,青色的絲帶;他送她的青色香囊,一直掛在她的身上,不曾離身;她總是時哭時笑時怨時嗔,叫自己的心總隨著她起落不定。

    還有……她潔白的脖子,細嫩幼滑的肩膀與後背……

    他實在不能再想,趙括站了起來。

    這三年來,他心緒澹澹,心懷渺渺,只敢偶爾淺淺的思念。他只怕相思不夠深,若不省著點用,實在不夠自己撐過這她不在身旁的日子。

    他幾乎以為,或許不相見便是一生了。

    可直到見了他,聞見她身上的蘼蕪香淡了,才曉得自己對她的情,仍是這樣濃的不可化解。

    這戰什麼時候能打完,什麼時候他才能再去見她一面?

    他已經曉得了她住在秦王的宣華宮裡,曉得了她的祖奶奶便是宣華太后,可她還有多少事情,是他不知道的。

    他一邊想,一邊邁出了屋子,穿過庭院,不知不覺到了西北的這個小院。小院清靜,沒有一個人,只有一幢瞧起來又精緻又小巧的小閣樓。

    幾乎是全新的,似乎根本沒有人住過。

    他緩緩到了院中一角,隨意尋了一個地方,默然地坐著,默默地瞧著這小樓上。遠遠地,隔著緊閉的門,似乎都能瞧見裡面紅帳飄動,有一名白衣女子悄然地笑著。

    院外的一顆大樹,從院牆上伸進了枝葉,他一伸手便摘下了一片樹葉,合在手心裡。

    他幾次要將樹葉放到口邊,可又放下手去。忽然聽到小樓後面傳來「咯登咯登」的聲音,他瞇起了眼睛,將身子往後微微縮起,隱藏在了夕陽的陰影之中。

    一名穿著蔥綠色裙子的姑娘,懷裡好似抱著什麼東西,躡手躡腳,從小樓後面冒了出來,想輕快的跑過這院子。

    她自覺行事周密,面上還有些得意的微笑,卻聽到有人輕聲道:「站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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