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32 瓦上霜侵骨 文 / 米小亞
「月夕……」
「桑婆婆,你回去罷,我說要一人坐一坐。」月夕有些不耐煩,桑婆婆幾時變得這樣囉嗦?她垂眼瞧了瞧,下面站著的人,卻不是桑婆婆,而是呂盈。
「月夕,上面冷麼?」呂盈笑著問道。
「有些冷,」月夕亦笑道,「你想試試麼?」
「我瞧著好玩,你接我上去?」呂盈哀求道。
月夕望著她,呂盈的面上是有些期待,更多的卻是畏縮。她明明害怕,為何還要上來?她搖了搖頭,輕躍下來,右手絲帶飛出,纏住了樑柱,左手一握呂盈的手,藉著絲帶之力,將兩人送上了宮簷。
呂盈搖搖晃晃地站在宮簷上,嚇得僵了,不敢動也不敢坐。月夕將她猛地一拉,她尖叫了一聲,癱坐在了月夕身邊。
月夕摟住了她,笑道:「怕麼?」
呂盈點了點頭。琉璃瓦上西風如刀,頓時將她瑩白的面容都吹得通紅。如此更半夜,呂盈本該早就熟睡了,何必巴巴地出來陪著月夕吹風?
一定是她方纔的叫聲驚動了呂盈,而呂盈又是個愛操心的人,月夕心生憐惜:「你不必憂心我,我只是一人坐一坐。」
呂盈被風吹得顫巍巍的,被月夕說中心事,靦腆地笑了笑,伸手抱住了月夕取暖。她問道:「月兒,齊國在哪個方向?」
「齊國?」月夕一愣,指著明月的方向,「那邊。」
「小師兄又出使齊國去了,你想念他了,是麼?」月夕柔聲問道。
呂盈又羞赧地笑,忽地收回了手,抱歉道:「月兒,對不住,我……我可以叫你月兒麼?」
她這樣小心翼翼的樣,顯得她對月夕,還有幾絲畏懼。月夕笑著點了點頭,呂盈才又笑了,她靠近了月夕一點,輕聲道:「月兒,我一直想問你一件事情?」
月夕仍是微笑點頭。呂盈道:「月兒,你這麼好看,又這麼能幹,靳大哥同你是師兄妹,他同你在雲蒙山上多年,還有小恪,你們自幼便相識,可為何……為何他們都沒想過……喜歡了你呢?」
月夕一怔,她可從來未想過這樣的問題。她淡淡笑道:「是啊……我這麼好看,又這麼能幹,他們為何不喜歡我呢?」
「我曉得,」呂盈貼著月夕的耳朵,悄悄地說,「他們都怕你……」
「怕我?」月夕又怔愣住了,她側過頭,兀自思考著。
呂盈輕聲道:「你想想看,你要殺人便殺人,要救人便救人,千軍萬馬中,你也來去自如。那些鬚眉男,反而不如你,還總是被你拆穿心事。做兄妹還罷了,若是做夫妻,他們又怎麼敢呢?」
是這樣麼?月夕凝思著,或許是這樣罷。
可那一個人,他從來也不會怕她;那一個人,她在他面前,卻柔弱似水,只等著他來哄著她,抱著她。
呂盈又道:「我第一次見到你,便很怕你。」
「你嫌我殺了人?」
「嗯,」呂盈點頭,「我那時也怕靳大哥,他逼著我殺人。你們……同我從前村裡的人,不大一樣。」她想了想,又道:「可後來在洛邑,你走了以後,我瞧見靳大哥擔心的樣,就又明白了。其實你們同我們村裡的人,也沒什麼不同。靳大哥總是罵你嘲笑你,可哪一次不是對你有求必應,他就真的將你當成妹妹一般的疼……」
她不曉得,這同樣的話當初她在船上對著靳韋說的時候,已經被月夕聽在耳裡。可正是這樣,如今聽來卻更覺誠懇。月夕面上帶著笑,一言不發地看她。呂盈被看得不好意思,低下頭,雙臂交握搓了搓,微微驅走寒意,又低聲道:「我曉得,你心裡肯定奇怪,靳大哥待我並不好,為何我一定要跟著他?」
月夕長長地歎了口氣:「我是有些奇怪。可我覺得,只要是你自己想做的事情,便不必去在意旁人的指點。」
呂盈「嗯」了一聲,道:「其實……我猜,靳大哥的心裡一定苦得很。我覺得……他總在逼他自己做他自己不喜歡的事情,就好像他逼著我殺人一樣……」
「月兒,」呂盈突然道,「靳大哥的家人,是不是都被人殺死了?」
「是的,」月夕默默地點了點頭,「他同你說了這些麼?」
呂盈搖頭:「他不必說,我也猜得到。他握著我的手殺人那一下,我突然就明白了。他以為我會同他一樣,一心要為家人復仇。可我……月兒,他是個孤單的人,他總覺得自己同旁人不一樣,他總想有人能明白他……」
月夕沉默了片刻,道:「他心中確實有些苦,可這世上不是人人都是如此麼……無論如何,他也不該拿你去擋劍。堂堂男兒,怎可做這樣下作之事?」
「他如何待我,我都不在意。而且……」呂盈笑著搖頭:「你莫怪他,他也想做一個好人。」
她壓低了聲音,輕輕的說道:「你曉得麼?上黨出事前那一日,我在他房裡,他喝醉了,抱著我哭。他說……他說他想回去雲蒙山,想師父,就算你日日逗他欺負他都好;他還說,他曉得自己本不是那樣聰明絕頂的人,好多事情統統都壓在他身上,他力有不逮,便只會自作聰明胡亂行事。」
「月兒,他雖然從不待我好,可你曾見過他對旁人這樣糟糕麼?」
月夕想了想,搖頭道:「沒有。」
呂盈道:「他心中待誰越親近,便越要冷嘲熱諷;他待誰越見外,卻越是客氣。他想要我陪著他,卻不曉得怎樣去做,才這樣逼著我,欺負我……」
被仇恨壓住了心房,於是便不知道如何對旁人表達善意。
或許是想以傷害別人來保護自己;又或者他曉得自己犯了錯,自己痛恨著自己時,就拚命想去傷害別人;更或者是,是想傷害最想親近的人,以求他們莫忘了自己……
或許,或許……真是如此,可靳韋的心事又有誰能真正明白?虧得他還能遇見呂盈,才能懂他,這般寬容他。
月夕歎著氣,捧著呂盈的臉,暖著她:「你心地良善,無論遇到什麼事情,總是想著好的一面。小師兄應該好好的待你……」
呂盈道:「我只盼著,你和靳大哥,都能得償心願,歡歡喜喜的,才好。」
月夕柔聲道:「你放心,小師兄再怎麼樣,我都會護著他。」
「嗯,」呂盈點頭,卻又反問道,「可你呢?月兒,你護住了那麼多人,你護著我和靳大哥,護著小恪的爹爹,可誰來護著你?」
「我這麼好看,又這麼能幹,哪裡需要人來護著?」月夕將頭輕輕地倚在呂盈的肩上,微笑道:「我有爺爺,有小師兄和你,有小恪,便夠了……」
便是有,那人也同她隔了千山萬水。呂盈又怎會不知?她再不說話,只是靠著月夕,兩人靜靜偎坐著,一起望著天上的冷月,緩緩升又緩緩落,悄然若有所思。
月夕整個人都出了神,沒發覺呂盈凍得不住顫抖。呂盈抱著胳膊,實在熬不住,哀求道:「月兒,回去罷?我好冷。」
月夕站起來,牽著呂盈的手,躍下了宮簷。她軟聲道:「呂盈,你什麼都瞧得明白,我的心思也瞞不過你。你回去罷,讓我自己呆一呆好麼?」
呂盈緊抿著嘴,握住月夕的手不放,可終於還是點了點頭。
她站在地上,瞧著月夕縱身又上了宮簷,遲疑了半晌,輕聲道:「月兒,前幾日靳大哥出使齊國前,來見過我一次。他說了許多事情,說了平原君什麼的……他還說……」
「他還說……平原君的小女兒,下個月初七,便要成婚了。」
她說的這麼輕,月夕會聽得到麼?
呂盈盯著月夕,見到月夕只是怔怔地,站在宮簷之上。她默默垂,瞧著白色的琉璃瓦,對呂盈的話,沖耳不聞。呂盈皺緊了眉頭,又不敢驚動她,終是微歎著回了宮去。
月夕這才伸出足尖,在瓦上一道一道地畫著。瓦上的白霜被抹去,露出下面的青色的琉璃片。
白霜青瓦,二十四畫兩個字,是那要成婚的人的名字。
殘月將墜,月夕木然站著。她在想什麼,可有誰明白?
她的頭髮上、衣服上,都沾著一層冰涼的露水;她的手指,都凍得僵了,凍得鑽心的疼,可她自己卻一點都不知道。
漫漫長夜已將盡,冰霜淡去。清晨的薄霧,也不知道是在什麼時候在宮殿裡瀰漫了開來,越來越濃,將靜靜站著的一個她,吞沒在了霧裡。
※※※※※
邯鄲城內。
明日十一月初七,馬服趙括迎娶平原君幼女趙玥的大好日。
平民姓家嫁女兒,都要歡天喜地好好地慶祝一番,何況是當今趙王的王叔,天下景仰的四公之一,鼎鼎大名的平原君最珍愛的小女兒出嫁。
更何況她嫁得又是馬服君趙奢之,馬服趙括這樣的少年英才。
寶馬香車,英雄美人,本就是天作之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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